“我這墻配么?”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么樣了?”
所說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離婚的事。鄭惠杬結婚十年,商量離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聲樂壇,人們卻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里?,F(xiàn)在比較明確,他在上海守著許多財產(chǎn)不肯出來。人分兩地,要辦什么手續(xù)更難。
當下惠枌說:“她的事且擱著,反正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煩事呢。姊妹的命怎么都有些像,你們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們兩姊妹都要離婚。”碧初吃了一驚,道:“何至于呢?!薄斑@事我從年初就在考慮,昨天才和姐姐說出來?!被輺屨f著并不顯沮喪,反似是興高采烈?!拔胰绻J真畫畫,可能活得會更好些?!彼匆娮郎贤肜镉信萏}卜,拈起來吃。
碧初從小柜里取出一個大口瓶,里面泡的蘿卜紅紅白白,很是鮮艷?!皠偤头繓|學的,昨天孩子們吃了一大瓶,還有這些?!薄跋胂胝嬗幸馑?,泡蘿卜也算好吃的東西了?!?/p>
惠枌嚼著蘿卜說:“離婚么,也不是現(xiàn)在就攤牌,還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經(jīng)一年了,聽說是跑滇西的玉石販子,在當?shù)厥莻€大戶,稱為什么寨的,和近處大土司很要好。時常接濟錢明經(jīng),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東西,不知是哪兒來的。”碧初想到晨間的笑語聲,不知該不該說。若論和惠枌的交情,該告訴她,卻不慣發(fā)人隱私,而且疏不間親,最好由惠杬來說這些話。一面想著,吃過丸藥,坐在桌前梳頭。
碧初打開發(fā)髻,一下一下梳著,小鏡子里映出她消瘦的面龐,讓濃密的頭發(fā)襯著,格外憔悴?!澳愕念^發(fā)還是這么好?!被輺屨f?!暗袅嗽S多。這么長,梳著、洗著都麻煩?!北坛蹼S口說,忽然愣了一下,對著鏡子問:“要不然,剪了好不好?”惠枌在旁也一愣,說:“多可惜,不過也實在是麻煩?!薄罢娴?,剪了還省得買頭油。”碧初對鏡顧盼片刻,下了決心,“你就幫我剪了吧!”站起身拿過一把大剪子遞給惠枌?;輺屜炔桓医樱f:“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我們曾說過,他還說剪了好,免得梳頭太累,--等一下,我先把頭梳通了?!闭f著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著。
這頭發(fā)還是母親幫著梳過的。那時梳的是辮子。母親當時有一套梳子,大小九個,背上鑲著螺鈿,極其精巧。只要在母親房中梳頭,絳、碧就要把每個梳子依次用一遍。
那套木梳隨母親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碧初長嘆一聲,放下梳子,示意動手?;輺尠涯呛谄俨家粯拥拈L發(fā)分成四綹,攥住一綹,拿起剪刀,比劃了一下,說:“我要剪了?”“剪吧,別猶疑。”碧初微笑地閉上眼睛。
一會兒,四綹頭發(fā)委蛇在地。惠枌把剛過耳朵的短發(fā)細心地修理整齊,從鏡子里看碧初顯得年輕了許多?!昂每?,好看!”惠枌高興地說?!暗瓜駛€新派人了。”碧初輕嘆,起身收拾剪下的頭發(fā),把它編成四根長辮,用一塊舊布包好,塞在箱底,兩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視而笑。
“我們往芒河走走?!被輺屨f。碧初知她不愿回家,同下樓來。見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無比,何不到河里洗衣服?;輺屄犝f,好像得了一大發(fā)明,高興地抱住碧初的肩。趙二嫂正要下地去,聽見商議,有些驚詫,說:“你們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搗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謝,和惠枌兩人找了個籮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去。
芒河約三四米寬,水面很高,近岸處不深,水清見底,游魚可數(shù)。堤岸遍植楊柳,有些大石塊深入水中,碧、扮二人找了一塊上下方便的石頭,蹲著洗衣。眼看著衣服經(jīng)過在水中擺弄,愈來愈干凈,心中也覺清爽。碧初擰干幾件,又把幾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還安排一條小河,讓我們洗衣服?!被輺寫溃骸耙舶才懦鋈毡救?,趕我們來洗衣服!”
一會兒,兩人的腳都濕了?;輺屢撔?,碧初不肯,于是各行其是?;輺尦嗄_站在石頭上,輪換著伸一只腳到水里,藍布旗袍的下擺沾了水,沉沉地墜著。碧初笑說:“好一幅洗衣圖?!被輺尳拥溃骸皩α耍蛱煸诔抢锫犑捪壬f,你們的親戚衛(wèi)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孫女,她居然離開北平,往西北一帶去了。”惠枌這樣說,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
碧初驚道:“我們很久沒有衛(wèi)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么也沒聽蕭先生說起?!?/p>
“你可以想見,蕭先生說什么,其實含了姐姐的話。是姐姐先說起,在貴陽舉行音樂會后,在一個朋友家中見到衛(wèi)葑夫婦。”
碧初放下棒槌,望著惠枌的臉,“不但有了消息,還親眼看見了?”“可不是!他們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幫著做飯洗衣服,還種菜呢?!薄皼]有適應不了環(huán)境的人。不過雪妍是特別嬌養(yǎng)的,真難為她。”“姐姐也這樣說。我以為衛(wèi)葑是孟先生一邊的親戚,沒有當成一件大事告訴你。”“他的親戚也是我的,是我們家的。這是件大消息?!?/p>
她們把清好的衣服擰干,放進籮筐。這時發(fā)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對面堤岸上走過一男一女兩個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在說話,狀極親密。這位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錢明經(jīng)。
早上的話還沒說完,碧初心想。希望他們不往這邊看,走過去了事,免生尷尬??墒鞘^猛地搖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兩眼定定望住對岸。等那兩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錢明經(jīng)!你早上好!”
錢明經(jīng)像給定身法定住了,一動不動。那女子忙向旁走開幾步,帶笑說:“我是來找錢太太的,我那里到了幾只玉鐲子,貨好,價錢真便宜,想求錢太太幫著問問,有哪位要?!?/p>
“找錯人了?!被輺屢矌Φ?,“誰聽說現(xiàn)在學校里的人還買首飾,少發(fā)國難財為好?!?/p>
似是給國難下注腳,遠處天空出現(xiàn)了二十余架飛機,接著傳來轟隆的聲音。是繞著昆明在飛,幾個人都屏住氣,不知要扔多少炸彈。過了一會兒,飛機飛遠了,藍天還是那樣明凈。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繼續(xù)。
碧初說:“錢先生請便,我會招呼惠枌。”
錢明經(jīng)平靜地說:“我送送客人就回來,她往落鹽坡去?!币幻媸疽饽桥?,兩人向龍江走了。落鹽坡是江河分岔處的小村。那女子提著一個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石頭勉強落到岸邊草叢里。自己冷笑道:“今天真開眼?!北坛鮿袼┥闲?,免得著涼,說衣服已漂好,該回家了。
“我再沒有家了?!?/p>
惠枌用手捂住臉,停了一會兒,站起身收拾。她們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讓惠枌樓上坐,自在敞間安排午飯,把昨天剩的飯菜煮了一鍋燙飯,端上樓去,見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淚。
碧初心里難過,想鄭家姐妹當初在上海,有大小喬之譽,不想婚姻都這樣不幸?;輺z還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后,連畫事俱都荒廢,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預料。她擺好碗箸,忽然又一陣頭暈,跌坐在椅上,咳個不祝惠枌見狀,忙收淚過來招呼,兩人互相勸著吃了幾口飯,登時精神都好多了,原來飯的作用這樣大。
“果然人要靠物質才能生活?!被輺尠胧亲哉Z,“這燙飯好吃?!?/p>
“昨天燒的牛肉,剩了個碗底兒,倒進鍋里了?!崩ッ鞯呐H?,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館,專賣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鍋燉煮,香爛無比,一碗過后老板娘還會主動添湯。碧初每星期總要煮一鍋肉,讓孩子們盡量吃,自己總是等那碗底。
“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過是一般滋補的藥,有用么?”
“一個毛病是血流不止,從在龜回就有的,后來好些,后來又壞了,一個月里斷斷續(xù)續(xù)總是不得干凈,所以頭暈乏力。另一個新添的是咳嗽,還不知原因?!?/p>
惠枌道:“這次嵋住院,你也沒有檢查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