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車匠姓唐,是個傷兵。我認識老唐的時候他穿一件快要分不出顏色的軍便服,坐在一輛舊自行車改裝的輪椅上。他的工作是修自行車。老唐沒有腿,他的兩只褲腿看上去空空蕩蕩,盡管他的輪椅上放著一對假肢,但是我看見他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寧愿把自己放在輪椅上。
我是在街頭上認識他的。我問他為什么不到榮軍院或者福利院去?他抬起頭來反問我:我能工作,我有家,為什么要去那種地方?
老唐生于1951年,也就是說他與抗美援朝(50年代)或者抗美援越(60年代)都沒有關系,所以我得出結(jié)論,他的輪椅生涯應該從自衛(wèi)反擊戰(zhàn)(1979年)以后開始的。但是修車匠不同意,他說你搞錯了,我沒有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1979年邊境打仗時我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年。
我很驚奇,我說那么你為什么失去雙腿,一場事故?車禍?
他說:踩上地雷。轟地一聲,我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我更驚訝了,我說為什么踩上地雷?“文革”武斗?
他笑起來,臉上寫滿自豪。他說:你聽說過境外知青的故事嗎?告訴你,我是個境外知青,為金三角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而戰(zhàn)。
應該說我對境外知青并不陌生,我在云南邊疆當知青多年,我的同學中就有人越過邊境參加了金三角游擊隊。我沒有想到修車匠是個境外老知青,他的處境令我十分關注。
傷兵老唐至今沒有工作,我說的“工作”是指國營單位。老唐的職業(yè)是一個街頭修車匠,依靠一雙靈巧的雙手為顧客修理自行車,我認為勞動本身沒有貴賤之分,任何自食其力的勞動都值得贊美,問題在于,修車匠的勞動能夠養(yǎng)活一家人嗎?
當我第一次按照地址找到老唐家時,我看見殘疾人像個國王一樣坐在一張大床上,正津津有味地喝濃茶看電視,那臺黑白電視機里正在播出一部電視連續(xù)劇。老唐妻子也是個殘疾人,有一條腿不大方便。他們十四歲的兒子卻是個高大、結(jié)實和品學兼優(yōu)的中學生,聽說還是個球迷。盡管殘疾人家庭沒有一件稱得上高檔時新的家用品,但是我卻能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一種溫馨、樸素和撲面而來的幸福氣氛。老唐回答我:我每天能修十多輛自行車,我愛人在福利工廠上班。我們生活還行。
我問他:你在境外打過仗,為什么不能享受有關傷殘軍人的政策照顧?你難道不應該比現(xiàn)在過得更好一些嗎?
他看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繼續(xù)說:是政府沒有出臺相關政策,還是政策不落實?
他苦笑著解釋說:你知道,下鄉(xiāng)那時我們都是中學生,頭腦一熱就去了國境對面打仗。如今這段歷史屬于非法越境,后果自負,所以我們不能享受傷殘軍人的政策照顧。
我叫起來:不管怎么說,那是一段并不僅僅屬于你們個人的歷史啊!你們在為自己打仗嗎?為個人利益流血犧牲?
修車匠又看我一眼,他的表情一點也不激動,然后回過頭去繼續(xù)看電視劇。但是我卻從他目光中感覺到有個沉重的東西“咚”地扔進我心里。后來我聽見修車匠說:那邊回來的知青,活著就該知足了。你看我這個家,除了少雙腿,其他樣樣都不缺,這難道還不夠嗎?我還有什么不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