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和蘭夏一高一低交談。高低是馬車的位置。

娜塔莎的車很大，獨角獸很高，是高貴的雪中送炭類，四條肥腿圓滾雪白的同時又像被誰描得斑斑駁駁，有污點，奶牛一樣。不知她都裝了多少箱籠，后座個楞個楞地響。

蘭夏則連一件像樣的袍子也沒有，只在大腿外面擱一只枕頭，是她用撿來的雞毛塞成的造物，陰蘊濕氣。濕氣不會讓人更冷，蒸了反而顯熱。那些死去的雞的毛，都烘烘著，像一堆被切碎又不能重新結(jié)合的靈魂被縫在一起，嚶嚶地哭，回味前世當(dāng)雞的樣子，分享各自悲傷。

娜塔莎道：“你是不是在想，我被長老趕出家門。哈哈哈?！?/p>

“當(dāng)然不是。我為什么要這么想？——你看，兔子！三耳兔呀！”

娜塔莎應(yīng)付地低了一下腦袋?！澳阆胫阑貋淼臈l件嗎？”

蘭夏等到三耳兔消失在草叢里，才開口答道：“我不知道回來的條件啊。我只聽說，出去的目的是，是要去守護一個人?！?/p>

“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貋淼臈l件就是死，你守護的人死掉了?！?/p>

“為什么？”

“我哪知道為什么。保護他不讓他死，但是又希望他快點死。這不是很奇怪么？人類簡直笨到極點，這算什么狗屁條約啊?！?/p>

“可我弄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我們要快點回來呢？外面難道不好嗎？”

“這是大家習(xí)慣的說法。你聽到她們這么說，但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催@么想。反正這就是人類和魔女族的契約。儀式釋放了我們的魔力，我們可以在魔女森林之外使用魔法。所以我們要守護一個對象。人類對我們的容忍，已經(jīng)很容忍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干點什么。”

“希望回來和希望他死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

當(dāng)問題的邏輯被蘭夏自己稍微縷出個頭緒時，你聽到她說：“這不就等于說，就算我們不守護，我們也可以在外面使用魔法？難道不是嗎？”

“當(dāng)然，那些害怕的東西，都是規(guī)定訂出來的。規(guī)定也可以不用來遵守啊。”

“那我們對人類的戒備在哪里呢？人類對我們的戒備又在哪里呢？”

娜塔莎覺得這像質(zhì)問而不是討教，于是閉嘴。

蘭夏追問：“我怎么知道要守護誰？”

“守護最容易死的。生命力最弱的。”

忽然娜塔莎狡黠地：“你想不想害死你守護的人？這樣你很快就自由了?！?/p>

“剛才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我，你說話太快，我都插不上嘴?！?/p>

“什么話？”

“為什么要回來啊。外面的世界難道不比森林有趣嗎?！?/p>

“有一樣?xùn)|西，不知道你曉不曉得?！?/p>

“什么？”

“——就是能讓我們生下孩子的東西。”

“生孩子？！”

“別這么大聲嚷嚷！其實規(guī)矩和規(guī)定等等，我不信我會害怕。讓我們出去挑選守護對象，說到底是因為：我們要生小孩子。我們只能生女孩子，不能生男孩子?！?/p>

“我知道我們不能生男孩子，我們沒有男孩子，我從來沒見過真正的男孩子?！?/p>

“我也是啊?！?/p>

“可是，生孩子和男孩子又是什么關(guān)系?。俊?/p>

娜塔莎答不上來。

“生孩子和生了孩子再回來，又是什么關(guān)系?。俊?/p>

娜塔莎還是答不上來。

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

娜塔莎說：“我們再見吧。我往太陽落下的方向走，你往太陽升起的方向走。這樣起碼天黑以后我知道我自己在哪里?！?/p>

娜塔莎吻了蘭夏的額頭。娜塔莎出乎意料地從車廂里面鉆出來，爬到大馬的馬背上。

她咬爛自己的左手無名指，向后劃出一道弧線。跟馬身相連的馬車關(guān)節(jié)立即被割斷了。

蘭夏驚問：“你不要了嗎？”

“這都是裝給我媽看的，我才不想要這些小女孩的東西?！?/p>

說完娜塔莎夾了馬肚子一腳。大馬就這樣背著娜塔莎往西邊跑去了。

小默多說：“她走得真干脆?！卑l(fā)呆了一會它又說，“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