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我住在城里,居住壞境比較好,加上剛搬進新房,家里的擺設(shè)及用具全是新的,論條件,明顯比黃巖的親戚要好,而且,即便跟臺灣的親戚們相比,想必也差不多。
但四舅他們終究沒有來,一周過后,他們在母親的陪同下,租車匆匆游了一圈雁蕩山便回轉(zhuǎn)黃巖,翌日又急急踏上了返回臺灣的路程。
幾年過后,我在上海二舅家又了解到一個情況。原來,除了四舅、五舅,在臺灣還有一位大舅,他是外公第一個老婆生的,已早死,可他的兒子陳某還健在,現(xiàn)已九十余歲。二舅還告訴我,這位高齡表兄是蔣緯國的朋友,是臺灣黃巖同鄉(xiāng)會的會長,頗有威信,去年他曾率領(lǐng)同鄉(xiāng)會一干人回大陸探親,并順便訪問過樂清。二舅問我,這事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很吃驚。我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母親恐怕也不知道。說真的,臺灣對我們來說,情況太復雜了。而且,我在樂清市委辦公室是兼管接待工作的,而我這位高齡表兄率隊在我的眼皮底下訪問樂清,我竟毫無知曉,這太意外了。
不過,我細細琢磨這件事,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的確,我這位高齡表兄既然率隊前來樂清訪問,那么他抵達樂清后,為什么不尋找我?為什么不通過黃巖的親戚而跟我取得聯(lián)系?因為我是他的表弟,而且就在樂清市政府大院里供職?。‘斎?,這里頭可能存在兩種情況:一是他對我的情況確實一無所知;二是他明知道我的情況,卻故意回避。
但我堅信,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情況,他就是在故意回避。至于他為何這樣做,我知道,他心里有愧、有痛,臺灣的四舅、五舅,心里也有愧、有痛。
五
我寫過一篇散文,題目叫《真誠的過錯》,講的就是“我被臺灣表兄說成是共產(chǎn)黨特務(wù)”的故事。我原以為,扯到與臺灣、金門沾邊的事,這個故事夠好玩、夠?qū)@牧?,但沒有想到,文友們告訴我,這些故事同樣發(fā)生在他們的身邊。
典型的故事有兩個。
一個故事的主角叫崔寶玨,蒲岐人。崔寶玨擅長寫寓言,偶爾也寫詩歌和小說。他寫過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是位罪犯,其坐牢真可謂坐出了委屈,坐出了牢騷,也坐出了滿腔激憤。這個罪犯,其原型就是崔寶玨本人。原來,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崔寶玨所在的漁村,嚴重缺糧,不少人餓死,于是有人策劃坐船逃往臺灣,為首的親自上門動員崔寶玨入伙,可崔寶玨沒答應。后來東窗事發(fā),公安部門找崔寶玨作證,崔寶玨卻死活不肯說出那些人的名字。但沒有想到,人家卻主動坦白了,所以,崔寶玨犯了包庇罪和作偽證罪,被判了十五年刑,也嘭的一聲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叵肫疬@件事,崔寶玨一肚子委屈,他恨共產(chǎn)黨不得,恨國民黨不得,恨朋友也不得,恨來恨去只恨自己生不逢時——的確,要是在今天,他就是入伙去臺灣而被抓住了,那又怎么樣?難道人民法院也要判他坐十五年的牢?如果真的是這樣,兩岸的老百姓就是打死了也不會相信中國會統(tǒng)一??!
另一個故事的主角有兩位,他們是賈魯生和魯娃。賈魯生男性,是山東人,作家,職業(yè)不明,魯娃女性,祖籍山東,住在溫州,是溫州日報文藝副刊的編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賈魯生和魯娃合寫過一個長篇報告文學,是反映溫州樂清抬會崩潰事件的,文章發(fā)表后,在全國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賈魯生興奮不已,又跑到溫州,與魯娃等人秘密策劃,欲組成大陸第一個赴臺民間記者采訪團,租船前往金門,然后轉(zhuǎn)道去臺灣。顯然,記錄臺灣之行及見聞的文章明天分別在海峽兩岸的報刊上一發(fā)表,等于引爆了重型炸彈,他們可就出大名了!于是,他們一行五人,互相打氣,壯著膽,借著夜色和風浪,坐船從洞頭縣某島嶼偷偷出發(fā),并躲過解放軍巡邏艦的海面搜索,順利地駛向金門。然而,命定注定他們倒霉,臺灣國民黨主席蔣經(jīng)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那天死了,臺灣、金門當天實行了戒嚴令,一切來自大陸的船只都被嚴禁靠岸。因此,當他們的船快要靠岸的關(guān)頭,岸上警告的槍聲便明白無誤地響了,而槍聲一響,大陸的解放軍便醒過神來。很快,他們在海上被解放軍所扣押,繼爾被送進了福建某地的公安部門。他們在公安部門被拘留、審查了好幾天,最后,在分別寫了檢查書,并取得各自單位負責人的擔保書之后,他們才狼狽地被放回家。他們回到家,各自單位的紀檢組織也沒有放過他們,一會兒開會,一會兒個別談話,又狠狠地修理了他們一番。自從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賈魯生失魂落魄,寫作熱情一落千丈,他回轉(zhuǎn)山東,我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而魯娃在溫州日報社受到了處分,差點被開除,她情緒一直不好,一度不想嫁人,后來她無法在國內(nèi)呆下去,便通過親戚關(guān)系輾轉(zhuǎn)去了法國,并在巴黎成了家。去年,魯娃回溫州探親,我們一班文友聚餐,席間有人又提及此事,大家都說好玩好玩,可魯娃卻嘿嘿笑,并不搭話。顯然,她心有余悸,心里有話不敢說,也不想說。
在廈門灣坐船看金門,活動很快便結(jié)束了,但金門的眼睛卻深深地留在我心中。聽說,福建籍居民憑身份證就可以申請去金門探親或做生意。對此,我很羨慕。近幾年,市機關(guān)有好幾位干部考察了臺灣,今年,我單位有位同事也去過臺灣。我也很羨慕。母親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臺灣可以去的話,我也去看看?!蹦赣H的話其實沒說完整,她年事已高,很想在有生之年再見一見臺灣的兄弟。母親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然而,說真的,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有機會去臺灣或金門,并且可以帶著母親一同前往,那么,我可要犯難了。犯難什么呢?這話我不想說,也很難說清楚——正如金門的眼睛,正如我上面講的那些故事,它們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恐怖也好,荒唐也好,辛酸也好,痛楚也好,好玩也好,所有的意思,所有的況味,所有的感慨,盡在不言中。
二○○七年七月二十六日于樂成馬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