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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角(2)

白雪烏鴉 作者:遲子建


   丑角(2)
  
  周濟不想讓老婆出馬,也就沒聽人家的,在家給狐仙立下堂口??墒亲源艘院?,周于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犯病。有時她做著做著飯,嚷著困了,也不管正淘著米還是炒著菜,灶火呼呼燃燒著,躺倒就睡,一睡就是三天五天的。周濟不信邪,請來郎中,想讓他們診出周于氏的毛病。可郎中們都說她脈象平穩(wěn),呼吸順暢,面色和潤,并無大礙。周濟無奈,周于氏第四次犯病醒來后,他請了懂這行的人,在家為狐仙立下牌位。平素瓜果供奉,逢年過節(jié),敬以酒食,周于氏這才安靜下來了。只要有人求助于她,她給狐仙上香叩拜后,立于堂口,不消多久,仙氣就會臨身,通過她指點迷津。她算的命,和她為病人開的方子,簡直是神槍手射向靶子的子彈,百發(fā)百中。周濟家從此香火繚繞,門庭若市。他配合周于氏,將面館改為草藥鋪,一時間財源滾滾。
  
  然而仙家出道,前三年最靈驗,后三年次之,到了第七個年
  
  頭,狐仙大概厭倦了人間,抽身離去了。周于氏還了凡身,沒有神靈附體,她就給人拔火罐。不過,來的人跟以前比,一落千丈,周于氏好不沮喪。她就好像一個在天堂游歷了一遭的人,突然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不能接受角色驟然的轉(zhuǎn)換,暴飲暴食,眨眼間就成了個肥婆。周濟怕她瘋癲了,趕緊關(guān)了草藥鋪,把店面交給已娶妻生子的大兒子,讓他能做點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周于氏六年間賺下的錢,不會讓他們的晚年窮困潦倒了。
  
  周濟不做店主后,就在商業(yè)中心的正陽大街擺了個錢桌子,掛著老花鏡,蹺著二郎腿,給人兌換錢幣。一桌一椅,錢幣叮當一響,就開張了。依照行情,得個差價,沒大賺頭。市面流通的貨幣,除了俄國的盧布作為本位幣暢通無阻,吉林的吉帖,以及銀幣銅幣,用者甚廣。周濟坐在街角,有了營生,又能望風景,好不暢快。他想讓周于氏一同坐著散心,可她堅辭不出。許多年來,周于氏除了吃就是睡,終日腫著眼泡,見著家人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她在說些什么。她每月只出兩次門,陰歷的初一和十五,到關(guān)帝廟燒香。每次從關(guān)帝廟回來,她的眼睛都現(xiàn)出活潑的光影,然而要不了三天,她的希冀仿佛落空了,眼神就又黯淡下去。
  
  周濟和周于氏的兩個兒子,大的叫周耀祖,小的叫周耀庭。周耀祖和老婆于晴秀,將父親交與的店面,做了點心鋪子,經(jīng)營甚好。他們一兒一女,兒子叫喜歲,女兒叫喜珠。
  
  喜歲皮膚白皙,模樣周正,周于氏說他天生就是唱戲的料。喜歲七歲時,周于氏把他送進戲班子,說是一個人練出一副好嗓子,戲臺上一站,水袖一舞,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生不愁吃穿。喜歲嗓子透亮,她讓他學生角。然而喜歲進了戲班子,討厭吊嗓子,更厭惡生角。生旦凈末丑中,他獨獨喜歡上了丑,覺得無論是文丑還是武丑,都是戲臺上最風光有趣的。因為丑角一出場,
  
  臺下往往笑聲不斷,而別的角兒出來,唱到動情處,往往會催下人的淚水,讓人不痛快。
  
  周耀祖不喜歡兒子將來在梨園行里混,在他眼里,那口飯并不好吃,可他不愿違背母親的意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受苦。戲班子里的孩子,吃住都在那里,即使家在眼前,不到年節(jié),也是不能回的。周耀祖一想喜歲要學六年才能“出師”,常和于晴秀夜半嘆氣。不過,喜歲在戲班子只呆了三年就回家了,原因是周于氏知道了孫子竟然改學了丑角,整天練習的是倒立、翻跟頭、蹲馬步和念白,唱功毫無長進,這把她氣壞了,說是周家風清氣正,出個上躥下跳的丑角是恥辱,不如不學,于是喜歲歡天喜地地回了家。其實,奶奶就是不叫他回來,他也要逃出來了。因為師父待他們這些伶童,實在是狠。他們學戲的時候,還得聽師傅的吆喝,讓捶背就得捶背,讓洗腳就得給洗腳,有時還得給師傅撓癢癢和燒鴉片煙。最恐怖的是,師父吐痰,一定要讓他們用掌心接住,說是練就他們眼神的靈活和身手的敏捷。接不住痰的孩子,要頭頂裝滿了小米的三足銅香爐,筆直地站上兩個鐘頭。若是米撒了,或香爐掉了下來,吃頓皮鞭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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