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蝴蝶(2)

白雪烏鴉 作者:遲子建


   蝴蝶(2)
  
  王春申對謝尼科娃,有一股說不出的感情。這種感情,很像飛舞在天地間的雪花,看上去轟轟烈烈的,卻又寂靜無聲。他知道,謝尼科娃像女神一樣,而他不過是個仆人。她是精靈般的蝴蝶,而他是匍匐在花間的一只可憐的螞蟻。可每當(dāng)他駕著馬車,載著謝尼科娃穿街走巷,他會忘卻了與她之間的萬丈鴻溝,覺得在他身后低聲吟唱著的謝尼科娃,是俯在他背上的一個小女孩。此時他會覺得人生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前面是心愛的黑馬,而他的身后,是他隔幾天見不到,就會無比思念的女人。這交融在一起的馬蹄聲和歌聲,是他晦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很奇怪,這種聲音,竟也能充當(dāng)繩索,有時他想去妓館尋歡,它就會無形地縛住他的手腳。所以,最近他去那種地方,越來越少了。以至于他以前常去的一家妓館的老鴇,有一天乘他的馬車去四家子,下車后竟然分文未付,說是王春申冷落了她家的姑娘,一準(zhǔn)兒是看上別家的了,她得為自家的姑娘出口氣。
  
  謝尼科娃的丈夫雅思盧金,是中東鐵路管理局的一名高級職員。鐵路開筑之初,指揮部設(shè)在田家燒鍋的時候,他就來了,
  
  所以他是看著哈爾濱一天天繁華起來的。埠頭區(qū)的中國大街,原本沒有路,修筑鐵路的物資,從海參崴由貨船運(yùn)抵松花江碼頭后,工人們?yōu)榱诉\(yùn)送物資,人扛馬拉的,日復(fù)一日,硬是踩出了這樣一條路。中東鐵路貫通后,俄國人把這條街命名為中國大街。生活在沿江一帶的中國人,依舊做著他們的生意。不過,因為這里已成租界,他們由主人變?yōu)榱思木诱?。中東鐵路管理局設(shè)立了地畝處,中國商民用地造屋,必須向地畝處提出申請。注冊之后,要逐年繳納租地費(fèi)用,方可經(jīng)營。而這幾年,租地費(fèi)用累年增長,商民們怨聲不絕。
  
  王春申還記得,去年秋天,俄僑經(jīng)營的伏特加酒廠,提出了減稅申請,獲得批準(zhǔn),最終減稅百分之三十七點(diǎn)五,中國商民據(jù)此也提出減稅申請,不但沒有獲批,其商鋪還遭到了軍警的襲擾,這引起了中國商民的憤怒。所以當(dāng)有一個禮拜天,王春申在埠頭區(qū)的一家咖啡店前,碰到雅思盧金,當(dāng)他叫住王春申,說想乘他的馬車,去新市街猶太人開的布利麻高級理發(fā)店理發(fā)時,王春申搖頭拒絕,說他在等預(yù)約的客人。王春申是怕拉著雅思盧金在街上走,會遭到開商鋪的中國人的白眼。
  
  在王春申眼里,雅思盧金配不上謝尼科娃。雅思盧金雖然高大,但有點(diǎn)駝背,駝背的人就顯得老相。而且他的樣子,也不招人喜歡。梳著油乎乎的背頭,雖說是濃眉大眼,但眉宇間沒有剛毅之氣。他看人時眼睛一瞟一瞟的,眼袋又大,那雙眼睛就像生長在垃圾堆上的植物,總給人不潔的感覺。此外,他留的八字胡也顯得滑稽,好像一條魚鉆入鼻孔,魚尾太大進(jìn)不去,生生卡在唇髭間,他就得終年吊著魚尾的標(biāo)本。雅思盧金住在埠頭區(qū),工作地點(diǎn)卻是在新城區(qū)的一座氣派的石頭房子里,所以他每天都要在兩個城區(qū)之間穿梭。他乘馬車,有時也會有汽車來接他,
  
  這種時候多半是中東鐵路局有了重大的慶典或接待活動。他去工作時,永遠(yuǎn)是一身挺括的制服,扎領(lǐng)帶,穿皮鞋,還拎著手杖。
  
  王春申不喜歡雅思盧金,還因為他背著謝尼科娃,在外有女人。王春申在地段街,不止一次在夜晚時,撞見雅思盧金從日本女人家出來。此人叫美智子,個子不高,微胖,細(xì)眉細(xì)眼,櫻桃小嘴,整張臉像是敷了厚厚一層奶油,又白又膩。美智子的男人加藤信夫,做了許多買賣,常年外出。王春申對他比較熟悉,是因為加藤信夫在傅家甸有兩樁生意,一個是日本藥房,還有一個就是剛剛在四道街開辦的醬油廠。日本醬油咸味不重,香氣綿長,深得一些人的喜愛。它一出現(xiàn),無形中削弱了占據(jù)著傅家甸醬油市場半壁江山的祥義號醬油。祥義號的老板顧維慈,只好一再降價,與日本醬油爭市場,短短一年的時間,快把老本賠進(jìn)去了。所以顧維慈看見加藤信夫,就像看到了橫行的螃蟹,恨不能一把捉了他,扔到祥義號的醬油壇子里,生生把他腌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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