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奇居然坐著沒動。我不解地看著他,他笑著說:“看來是天意,還是送你到家吧。”
我緊挨著他的身體,暖流從心里一陣陣淌過。長途車疾馳在冰天雪地,車窗上掛著薄薄的冰,刺骨寒風(fēng)從車縫里不停地往里灌。齊奇解開他的外套,把我緊緊裹在里面,并用他的大手牢牢捂著我的小手。我感覺著他的體溫,兩個半小時的車程,我第一次覺得格外地短,幾乎一眨眼就到了家。
下了車,我們在縣城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上走了十幾分鐘,到了家門口。
我家是個長方形的院子,記得小時候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從院門口通往屋門,我常光著腳丫來來回回跑在石徑上,腳下一塊塊被歲月粘得很緊的鵝卵石,滑滑的,涼涼的,五顏六色,十分漂亮舒爽。那時院里還有一顆歪脖棗樹,一個葡萄架,每到夏季,葡萄葉子郁郁蓊蓊,咬一片在嘴里,滿口酸澀,余味無窮;到了夏末,架子上結(jié)滿了紫葡萄,伸手摘來就可以享用。
如今,城建擴(kuò)來擴(kuò)去,院子就到了鬧市中心,同時也被蠶食得不成樣子,變得越來越短。原來的葡萄架棚早拆了,歪脖子棗樹也被砍了,但青石小徑還保留著,小徑兩旁各有一個自制的簡易小溫棚,里面擺著近百盆花草植物,雖然沒什么名貴的,但每一株都生長得十分旺盛,有的還開著白色的小花朵。
家里沒有人,小院里靜悄悄的,爸爸一定外出采買去了。我用鑰匙打開門,齊奇站在院子中央左顧右盼,還打開溫棚的門鉆進(jìn)去看花。
“你們家是賣花的嗎?”
“爺爺是醫(yī)生,爸爸是教師,這些花只養(yǎng)不賣,到了夏天溫棚拆掉,這里就是一個袖珍植物園?!?/p>
齊奇說:“真是一個世外桃源?!?/p>
我說:“如果喜歡,以后可以常來度假。”
我用我的杯子給齊奇泡了一杯茶,一杯茶后齊奇就離開了。我留不住他。我想讓他留下來見見我爸,他很固執(zhí),我說什么都不能讓他改變心意。我不能勉強(qiáng)他。走的時候他在街上買了一袋青里透紅的小蘋果,那種品種叫“五月紅”,是鄉(xiāng)下果農(nóng)精心在地窖里保存到年底賣好價的水果,除了我的家鄉(xiāng),任何地方都買不到?;厝ズ笏痛騺黼娫?,告訴我蘋果又脆又甜水分充足,那味道很特別,咬一口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時我家還沒裝電話,接電話只能到相鄰的一個遠(yuǎn)房叔叔完顏治家。那時裝一部固定電話大約需要三千元,純粹屬于貴族消費。完顏治和爸爸是叔伯兄弟,他原先在教育局當(dāng)局長,如今調(diào)到縣委宣傳部當(dāng)一把手。完顏治家里蓋有二層樓,家里常有整筐整筐的蘋果堆在地下室。我每次去他家接電話,他媳婦都會熱情地從地下室撿一盆蘋果擺到桌上讓我吃,每次都看到里面有不少蘋果都爛掉了。而我是從來不隨意吃蘋果的,因為我覺得那實在太不禮貌。每次接完電話,我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每每要撿些好聽的話,逗人家的兩個念小學(xué)的小孩子玩?zhèn)€三五分鐘。這是我表示感謝的一種方式,沒別的本領(lǐng),盡可能給人帶去一些快樂,起碼不招人煩。
那天爸爸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回到家,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低聲問我家里是不是有外人來過。我說:“爸,你是狗鼻子呀?”
爸爸說:“這個人與你關(guān)系還很不一般?!?/p>
我吃驚地問:“你是諸葛?會算?”
爸爸說:“我的女兒從不喝茶,可今天她的茶杯里泡了茶葉,所以這茶一定是給別人泡的。關(guān)系一般的人,她怎會讓他用她的杯子?”
仿佛被人窺透了秘密,不等爸爸說完,我的臉就刷地紅了。
爸爸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我拿出一架三星牌全自動相機(jī),興沖沖捧到爸爸面前。
對了,我得交待一下相機(jī)的來歷。
大約兩個多月前,我就悄悄琢磨著,過年了,該給爸爸買點什么。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年頭,過年時總不能空手回家。尋思來尋思去,覺得還是送他一架新相機(jī),換掉他那個破舊不堪的老相機(jī),才是最有意義的禮物。可是去商場看了幾趟,發(fā)現(xiàn)好一點的相機(jī)都標(biāo)著高高在上的價格,可望不可即。總尋思著攢錢,工資漲了一次,每月也就二百元出頭,除了吃飯穿衣平常日用開銷,基本上月月凈光,一年到頭攢一兩百元都很困難。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我動起了小心思。在接下來的國際航班,我把一小部分外匯悄悄地留出來,為了不讓財務(wù)看出破綻,當(dāng)然要把大部分交上去,以示工作的誠實態(tài)度。而我自己又沒有足夠的現(xiàn)金來周轉(zhuǎn),為了及時向財務(wù)交款,這些外匯在我手中幾乎不能過夜。在一個航班結(jié)束而另一個航班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利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差,迅速打出租車來到市內(nèi)公園門口,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把錢換出來。光天化日在街邊跟那個脖子上掛挎包的男人進(jìn)行交易時,我不停地東張西望,慌慌張張,完全像做賊,任何一個熟人的出現(xiàn)都會令我拔腿就逃。這么初試牛刀,兩個月下來,我居然賺了兩千多元的差價。來錢的速度讓我吃驚。一開始忐忑不安,很害怕,擔(dān)心不定哪天突然有穿制服的人來把我抓走。過了一陣發(fā)現(xiàn)一切風(fēng)平浪靜,除了兜里的錢多了些,其他什么都沒改變,我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覺也能睡得安穩(wěn)?;丶仪跋?,我跑到百貨大樓,在相機(jī)專柜,在服務(wù)員的介紹下,幾經(jīng)比較篩選,給爸爸選了這款全自動相機(jī),花掉一千九百八十元。付賬的時候,心中充滿了快感和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頗有一番揮金似土的豪邁。買完相機(jī)兜里還剩三百多元,我似乎花錢上了癮,索性跑到二樓女裝專柜,咬咬牙給自己買了一條心儀已久的蘋果牛仔褲。這條長褲成了我有史以來最奢侈的服裝,三百四十九,若花自己的工資,是萬萬舍不得買的,會心疼死。
此時此刻,我以為爸爸會對我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喜出望外,誰知他接過相機(jī)左右擺弄了一會兒,相機(jī)鏡頭伸縮了幾次,只見他臉色不僅沒現(xiàn)欣喜,而是慢慢地沉了下來。他靜坐著抽了一支煙,盯著眼前的相機(jī)問:“這東西至少在兩千元左右,說說吧,哪來的錢?”
我說我攢的呀,爸你不知道,我們除了正常的工資,還有獎金,獎金是很有彈性的。
爸爸臉色更難看了。他說:“丫頭,你啥時也學(xué)會說謊了?”
我面紅耳赤,無法自圓其說,不知該如何狡辯。爸爸說,我一直沒聽你說過獎金啊?就算有,能有多少?他接著替我算了一筆賬,月工資多少,吃飯要花多少,牙膏牙刷肥皂毛巾要用多少,有沒有朋友應(yīng)酬,要不要買衣服,周末要不要到市里走走,出門交通費又得多少。爸爸說:“你工作不滿一年,前半年還是試用期,就算有獎金,也是入不敷出,難道你平常不吃不喝?你是塑料人?只吃空氣?”
我壓根想不到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爸爸,居然能把小賬算得這么精,這么細(xì),算得我無言以對,瞠目結(jié)舌。我只有挖空心思把謊言編下去。我說這是齊奇送他的禮物,剛才沒好意思告訴他。爸爸又責(zé)備,怎能收人家這么貴重的禮物?我說我跟齊奇已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齊奇是個飛行員,一月工資就四五千,人家覺得這是小禮物,收了又如何?爸爸氣得跺腳,問我好到哪種程度?既然已經(jīng)那么好了,為何進(jìn)了家門不留下,讓家里見見?我只好謊稱齊奇還有別的事要辦,必須盡快趕回去。爸爸又說,大年三十的,有什么緊急的事要辦?我說,他確實有事。爸爸說,為什么不選擇一個沒事的日子回家?你這孩子辦事咋就這么不算回事?我說,時間不是碰不到一塊嘛,爸您就別生氣了,下次一定帶他來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