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定她還在中國。
　　
　　其實她距俄羅斯也僅僅是一步之遙，她被裝卸工解救下來的地方，是中俄邊境口岸滿洲里。被解救下來之后，她被送到車站派出所，鐵路警察詢問她丟失財物沒有、受到性侵害沒有？
　　
　　她說，給我口水喝吧。
　　
　　之后，她被送到救助站接受簡單治療，再之后被滿洲里民政部門送到一座老年公寓休養(yǎng)。半個月后，她被當(dāng)作走失的智障人送回塞北市。老白黨胡同的強遷已經(jīng)結(jié)束，住了十幾年的老屋不見了，當(dāng)然，戶口、身份證、兩個兒子留給她的房地產(chǎn)復(fù)印件也不見了。丟失的文件中還包括她保留下來的幾份報紙，那些報紙能證明她曾經(jīng)是米金花，曾經(jīng)是勞模和榜樣。
　　
　　老鄰舊居們捐了些錢，幫助她在十二指腸安下身來，同時集體打證言，向拆遷辦證明她確系老白黨胡同多年住戶，房地產(chǎn)復(fù)印件在拆遷中丟失。鄰居們的證言在拆遷辦沒有作用，拆遷辦堅持要房地產(chǎn)原件，她的問題還停留在原點。
　　
　　說到這里她老淚縱橫，同時劇烈地咳嗽和喘。她向黎志堅道歉，說她早已認(rèn)出黎志堅了，之所以不打招呼，是自卑。十幾年過去了，黎記者不過是成熟了，而她則老得嚇人，簡直像一塊晾曬在板障子上的濕抹布。提起當(dāng)年躲拆遷，結(jié)合此次拆遷的困境，她為自己下了一個悲哀的定論：拆遷和苦命，這兩樣?xùn)|西是躲不掉的。
　　
　　黎志堅的心情也不好。十幾年前，從米金花那里得了一篇好稿子，自己得了好處，而米金花沒得到好處，他似乎欠了她一份人情。他決定從個人的角度幫一幫她。房地產(chǎn)證件缺失，畢竟是拆遷中的個案，存在著和拆遷辦協(xié)調(diào)解決的可能性。另外，米金花是資源，由女勞模到貧困拆遷戶，本身就是一條很有煽情點的民生新聞。
　　
　　第二個發(fā)言的是汪革新。
　　
　　他說，拆遷才是真正的買方市場。拆遷辦的人進(jìn)了你家，指著你的房頂和四面墻作價，然后限你三天賣給他，不許你討價還價。他說，賣掉房子后的感覺，在被強搶和被偷盜之間。
　　
　　黎志堅說，不說理論的，說生動的。
　　
　　生動的事情，首先是挨打。
　　
　　通過多次挨打，拆遷戶們總結(jié)出海查干人打人的三個特點。一是后發(fā)制人。通過罵下流話引逗你先動手，然后他們作忍無可忍狀還擊，還擊前還要把被你打出的鼻血涂滿臉。二是技藝高超。打得你疼痛而不傷及你的臟器。技藝高超的另一個表現(xiàn)在于，海查干人全民皆兵老幼善戰(zhàn)。一個十一二歲的海查干男孩,就可以把拆遷戶中一個正當(dāng)旺年的男人打哭，一邊打人這個海查干男孩一邊嚷：我未成年打死人不償命。第三個特點：偏離主題迂回打擊。明明矛盾的根源在拆遷問題上，但海查干人很少在拆遷動員中打人，打人往往發(fā)生在一些生活末節(jié)上。比方，海查干人蹲在拆遷戶窗臺下拉屎、往拆遷戶門扇上撒尿，拆遷戶自然要罵街，于是雙方發(fā)生口角繼而打架。
　　
　　另外，海查干人還很會嚇唬人和誹謗人。比方往拆遷戶家院落里扔死貓爛狗、扔點燃了的柴油瓶子、扔用過的避孕套，或者在門上寫：乙肝之家。
　　
　　黎志堅說太抽象，說事例。
　　
　　眾人講述了四件生動的事例。
　　
　　第一件發(fā)生在天棚里。
　　
　　老白黨胡同十一號三門是一處門市房，房主姓商。拆遷前商某開了一處小倉買，老少三代七口人靠著小倉買生活。這座門市房如果不是處在臟亂差的老白黨胡同，而是處在其他顯赫的街道上，比方省政府附近的果戈理大街，那么這座門市房肯定會被列入省市級重點保護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