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 盛 夏（4）

    星期天早上八點二十四分，裴希希的心情很激動，夏吹在電話里對她說：“下午陪我去圖書館好嗎？”她很開心夏吹終于想到要在畢業(yè)前和她確定一下戀愛關(guān)系，那么即使沒考上北大，她的高中時代還是畫下了一個很美麗的句點。

    可是，現(xiàn)在她捧著一本無聊至極的書坐在夏吹邊上，呆呆地看著他攤開筆記對著厚厚的園林科普猛抄。

    是不是太緊張了？她想，這家伙平時挺機靈的，怎么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拖泥帶水？

    “我們走吧！”他突然湊到她耳邊小聲說。

    裴希希點點頭，臉沒理由地紅了一下。

    夏吹在一樓的雅座替裴希希找到一個舒適的位子，點了杯冰紅茶，叫她休息一下，自己到外借書庫找本書，馬上就回來。裴希希的眼睛跟著他結(jié)實的背影走了一會兒，覺得很窩心。

    去書庫是為了找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說。豬豆告訴他，小米除了每天站在窗臺上觀察那兩棵奇怪的樹之外，還經(jīng)常揣著一本叫《虞美人草》的小說翻來覆去地看，作者是日本著名小說家夏目漱石。夏吹好不容易才找到，雖然版本很舊，但印刷還算清楚。小說不長，所以他就站在書架后面的角落里飛快地讀了一遍。故事講的是一對同父異母兄妹的畸情悲劇，妹妹自殺的結(jié)局讓夏吹膽戰(zhàn)心驚?？赐晁头呕卦获R上離開了那里，裴希希發(fā)現(xiàn)他兩手空空很奇怪。他說，書沒找到，算了還是走吧。

    出了圖書館，夏吹邀裴希希去看電影，可她卻提議到淮海公園逛逛。

    “原來那兩棵是櫻花樹，和梨樹還真像，你覺得呢？”

    裴希希有點泄氣。她很了解夏吹，知道他是個有理想有出息的人，但就是無法忍受他一天到晚為個不長進的妹妹團團轉(zhuǎn)。

    “夏吹，我們接吻吧！”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接吻吧，難道你不想嗎？”

    夏吹呆呆地看著裴希希堅決的表情，全身僵硬。他竭力要從身體里找出將嘴唇靠上去的理由，可是沒有，連最起碼的沖動也沒有。

    “你根本不喜歡我?！边@短短一分鐘讓裴希希的自尊心嚴(yán)重受損。

    “不是這樣的……進大學(xué)之前我還不想談戀愛。”

    “撒謊，你眼里只有你妹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考不上北大，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會考上的，我相信你?！毕拇敌睦锖茈y過，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

    “變態(tài)！”她眼圈紅紅地罵，狠狠推了他一把，扭頭就跑。

    “等等，你聽我說……”

    夏吹意識到也許壓抑自己的感情去維持理智的親密無間是一種錯誤。他的拒絕無可挽回地傷害了裴希希，可他沒有后悔，現(xiàn)在，抑或不久的將來，即便不是裴希希，他也會拒絕別的什么人，肩上背負(fù)的東西太多就沒有了那樣的心情。

    回家的路上，他決定去學(xué)校接小米，補課差不多也該結(jié)束了，不料，在門口撞上豬豆，他臉色發(fā)白，神色慌張。

    “你來得正好，快點，小米出事了！”

    夏吹跟著豬豆一直往頂樓跑，因為沒什么打架的經(jīng)驗，便拆了兩截桌腿握在手上以防萬一。他們趕到時，平臺上就剩下小米一個人，披頭散發(fā)臟兮兮地蹲在地上，腳下到處是粉筆涂抹的圈圈叉叉。

    夏吹沖過去，站在她面前大喘氣：“人呢？”

    “走了?！?/span>

    “哪個班的，臉認(rèn)清了嗎？”

    “別找他們，是我先動的手?！?/span>

    夏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搞砸了裴希希的約會，就為了來觀看自己的妹妹像個女流氓一樣和別人打架？

    “你給我站起來！”

    小米一動不動地把臉夾在膝蓋中間，劉海上耷拉著幾片破樹葉，兩只手在水泥地上搓來搓去。

    夏吹扔掉手里的棍子抓起她的胳膊強迫她站起來。

    那是夏吹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幕，他終于明白小米為什么不肯站起來。她的襯衫、裙子全部被剪成了碎片，除了小腿和額頭有輕微的擦傷外，好幾處瘀青已經(jīng)從白皙的皮膚上突顯出來。她低頭縮緊身體，用另一只手擋在前面，柔弱的肩膀上隱約露出被扯斷的胸罩帶子。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如此狼狽。

    豬豆一臉沉重地脫下身上的外套為她蓋上。

    “他們是誰？為什么要和你打架？那些人到底對你做了些什么？你說話?。　毕拇祿u撼的手越捏越緊，手心里的汗黏糊糊地滲進她的毛孔里面。他的鼻子很酸，為了止住眼角滾燙的液體，臉龐抽搐了起來，把原本要殺人似的表情扭曲得異常恐怖。

    “夏吹你別緊張，我看好像是五六個女生圍著她，所以沒輕舉妄動，還是先送她回去吧，搞清楚前因后果再慢慢算賬?！必i豆拍拍夏吹的肩膀。

    “是女的嗎？”

    她終于點點頭。

    夏吹虛脫地垂下手臂，覺得所有的力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由豬豆騎車到醫(yī)院的病房里替小米拿套備用的衣服換上再回家。夏吹到衛(wèi)生室要了點酒精棉花和創(chuàng)可貼，在平臺的水槽邊上為小米清理傷口，手絹搓了三次才把她的臉擦干凈。

    他很怕小米會像小時候摔跤那樣，剛站起來傻傻的，突然一下子哭出來，因為現(xiàn)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止住她的眼淚。夏吹飛快地完成這一系列工作，腦海里不停地閃過《虞美人草》里的情節(jié)，讓他忍不住顫抖，他覺得自己的手是不應(yīng)該在小米身上停留太久的。也許是第一次觸碰少女的緣故，他感到非常緊張，所以始終沒能將自己的目光匯聚在一個地方。

    小米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臉，任憑他的手在她傷痕累累的身上忙來忙去，直到夏吹把她背起來往樓下走去。

    “哥！你別再做家教了?！?/span>

    “怎么了？”夏吹停下腳步。

    “那女人是個蕩婦?！?/span>

    “是不是別人說了什么，你才和人家打架？”

    “……沒有，她們在老師面前裝出同情友愛的樣子，其實從骨子里討厭我。我要讓她們知道，我更厭惡她們?！?/span>

    夏吹不再說話，心里卻硬生生地疼痛起來。

    兩個人在校門口合吃了一碗小餛飩，然后坐在路邊等豬豆回來。

    “醫(yī)生說，爸爸會死的，所以不如把錢省下來當(dāng)你的學(xué)費好了。”小米眺望大路的盡頭對夏吹說，“等明年畢業(yè)找份有錢的好工作，我來養(yǎng)家。”

    “胡說些什么……”夏吹閉著眼，有點想睡覺。

    小米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一邊輕輕地把腦袋靠在夏吹的肩上，不遠處的夕陽正緩慢地向這邊移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