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93年 隆 冬(2)

盛夏的櫻花樹 作者:沈星妤


 1993年 隆 冬(2)

    夏吹想把燈打開,黑暗中,反復(fù)開關(guān)的啪嗒聲接二連三地響著。

    沒用,那燈一點動靜也沒有。

    夏吹輕手輕腳地穿衣服,爬下床。

    燈被震壞是件很糟糕的事,春節(jié)一過就要開學,他沒有多余的錢再買一只新的。夏吹摸黑把臺燈從床頭架上取下來往書桌上挪的時候,聽見插頭在地板上滑動。

    他把插頭重新插上,然后按下開關(guān),燈就亮了。

    夏吹還是偷偷地把爐子點燃了,這個不到十平米的簡陋小屋很快就會溫暖起來,那時,簡影熟睡的身體也會跟著慢慢舒展開來,不必整夜縮成一只蝦米。夏吹的手腳依舊冰涼,他不明白為什么擁抱和做愛都不能讓自己的身體熱起來,一個人睡的時候并沒有這樣。

    真不該讓她留下來。簡影因為四周的空氣變暖而舒服地翻身囈語時,夏吹很認真地后悔起這件事。第一年的春節(jié)是在簡影家過的,于是,他以為大學這幾年的節(jié)慶日都會在那里度過,不料兩年后,她就冷不丁闖進了他世界,執(zhí)意要完成那件他想都不曾想過的事。

    夏吹知道,對于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那意味著什么,所以更不能拒絕,這是他應(yīng)該做的,否則,反而會玷污她感情。

    這時候,他想起了他的初戀,那個叫裴希希的女孩子,在淮海公園的合歡樹下對他說“我們接吻吧”時的表情,以及,他找不到理由靠上去時,女孩倍感受傷的另一種表情,這段初戀就是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下灰飛煙滅的。其實,面臨和當時的情況幾乎完全相同的今晚,他還是找不到理由,因為他并沒有那樣的渴望。然而,簡影和裴希希不同,她是一個高尚執(zhí)著的女孩,這便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轍的原因。

    即便沒有那層關(guān)系,他們亦會將戀愛順利地進行下去,這一點想必簡影也心知肚明,但是,她還是決定要提早突破界限,仿佛刻意遮掩什么忐忑不安的動機似的,令夏吹琢磨不透。

    一切已成事實,多想也無益,夏吹一邊拼命揉搓自己的雙腳,一邊拉開抽屜把信拿出來。

    打開之前,他舉起信封對著燈泡照了照,仍然是薄薄的一頁便箋。他已經(jīng)習慣收拾這種失望的情緒,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她能一口氣寫上萬字的小說,對于家書,卻如此吝嗇呢?

    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不是敷衍潦草的表達,而是,詳細地、包含著他們自幼就心照不宣的那種牽掛,逐字逐句,娓娓道來……

    那一年的盛夏,夏吹始終沒辦法忘記,可是,離開的時候,她卻連送都不愿送,除了那本日記。

    她仿佛真的打算永遠消失在另一座城市里了。

    半年后,豬豆找到了夏吹,告訴他自己“不幸”也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無法履行當初答應(yīng)照顧她的承諾,于是,她便就此被遺忘在上海那個匱乏不堪的墻角里。

    夏吹撕開信封,指尖微微顫動,那不是日記,只是一封信,但是,內(nèi)心似乎仍擺脫不了當年那種偷窺的惶恐。

     夏吹:

    最近很忙,沒什么工夫給你寫信。

    媽身體不好,我看熬不過這個冬天。

    本來不想告訴你,其實,爸死后一直有個男人在照顧媽,所以如果有什么事他會照應(yīng),你不必擔心。因為他的關(guān)系,我們的日子還過得去,不過,我寄給你的錢都是我自己掙來的,和那個男人無關(guān),你踏踏實實地用。

    其他,沒什么了。

    聽說北京很冷,你自己多注意身體吧!

                                                    小米

      93年除夕

     她的筆調(diào)果然一如往常地平淡,這樣的字里行間,讓人難以揣測她生活中真實的細枝末節(jié)。這種時刻,夏吹只能將思緒停留在童年,那段貧窮卻與世無爭的歲月中;至于89年的那個夏天,他始終拒絕想念。

    “你在做什么?”簡影突然摟住他的脖子,夏吹一驚,信紙悄然墜落。

    “怎么起來了?會著涼的?!?/span>

    不知何時,她已穿戴整齊。

    簡影的雙眸狡黠地在他的手和掏空的信封間游走。

    “沒什么,在看家信。”他回答,同時低頭去尋找那張薄薄的紙。

    “是家信么?”她撅撅嘴,“我怎么覺著你的表情好像在緬懷一封舊情書?!?/span>

    “是你在做夢吧,胡思亂想?!?/span>

    夏吹把她抱到膝蓋上,順便彎腰把地上的信撿起來。

    “你愛我么?”

    簡影把臉蛋緊緊地貼在夏吹的臉上。

    夏吹沒說話,點了點頭。

    “說嘛,為什么不說呢?”

    “你知道我不擅長這個。”他無可奈何地笑,為自己的不識時務(wù)感到悲哀。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她無緣無故委屈起來。

    “沒用?”

    “治不好你的病,就是沒用?!?/span>

    “我有病嗎?”夏吹望著她,不可思議地側(cè)過腦袋。

    “有,很嚴重的憂郁癥,從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span>

    “我以為我能治好你,現(xiàn)在看來,沒那么容易。”

    簡影的表情非常嚴肅,讓夏吹著實體會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F(xiàn)在,他不曉得該說什么了。

    這時,簡影突然摟緊他,狠狠地親了一口,然后敏捷地從他身上跳下來。

    “我就是喜歡你憂郁的樣子?!彼实匦Γ蝗缂韧貥分?。

    “這兒太冷了,我得趕在天亮之前回家洗個熱水澡。”

    簡影把背包扔到門口,坐在地上開始穿鞋。夏吹站起來把她拖到椅子上,蹲下來幫她系鞋帶,然后將另一只腳放進自己的羽衣里加熱。

    昨夜之前,他還不曾有過如此親密的舉動,簡影覺得腳暖的同時連眼眶也跟著熱了起來。

    “對不起?!彼阉哪_放回鞋里的時候突然說道。

    簡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掌捂住他的臉龐,體貼地問:“為什么要道歉呢?難道你不知道,昨晚是我度過的有生以來最溫暖的冬夜么?”

    夏吹站起來重新?lián)肀?,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給她更多的溫暖。

    簡影幸福地睜開眼睛時,目光剛好落在夏吹的書桌上。她看見一張陌生的照片,里面有個奇異的女孩子正呆呆地望著他們。

    “那是誰?”她推開夏吹,好奇地指著相片。

    夏吹一回頭,也看見了那個女孩。

    “我妹妹,夏米。”

    “除我之外,她是唯一與你合過影的女孩?”

    “你說呢?”

    簡影調(diào)皮地笑,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了。

    夏吹送走簡影,回到書桌前,把小米的信又重新讀了一遍,然后收進寥寥無幾的信件盒里。這時,天光已經(jīng)開始放亮,他確定自己睡不著,就把棉被疊了起來。失去被褥的遮掩,簡影昨晚遺留在床單上的那塊小小的血跡立刻曝露在夏吹的眼前,他愣住了,那抹微妙的紅在這個狹隘的空間里顯得特別觸目驚心。它太純潔太艷麗,一如它的主人誓不言悔的決心,對夏吹告白著最為神圣的愛情。于是,夏吹的眉頭又交織成一堆,重新陷入沉甸甸的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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