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 夏 初(2)
決賽入圍名單公布的前一個禮拜,簡影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夏沙未能發(fā)表的第二部作品,突然出現(xiàn)在參賽名單上,而作者的名字卻變成了夏米。
簡影沒法相信那是真的,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完全估計錯了。
小米不單單是一個在躲暗處威脅著她愛情的黃毛丫頭,而是一個真正與她實力相當?shù)牟排?,這讓她無論如何也平衡不了。
她是誰?她到底是誰?為什么自從她來了以后,平靜的生活全變成了一團糟,現(xiàn)在,就連前途也受到了波及。
簡影幾乎是憤恨地回想起這些來的。她從來不曾意識到,當嫉妒膨脹到難以負荷的極限時,自然而然就會轉化為仇恨。
簡影無法再容忍下去,甚至一刻也不想見到小米的存在,她看上去溫文爾雅波瀾不驚,實際上卻處處針鋒相對,步步為營。她怎么可以一邊蒙上夏吹的眼睛,一邊還要來掠奪自己竭盡全力爭取來的成就與驕傲呢?
她是一顆毒藥,是一片附著在細胞根處的癌癥基因。
簡影真的沉不住氣了,她開始害怕,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擁有的一切會因此而擴散、潰爛,乃至徹底消亡。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顧及顏面躲躲閃閃了,不如趕緊采取行動,晚了不僅夏吹的前途會慘遭毀滅,說不定連自己的人生也要天翻地覆。
決賽名單揭曉,小米果然名列榜首。也就是那天,簡影主動走進了談教授的房間,把她所知道的關于夏吹和小米之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母親。
“你去把夏吹找來,我來和他談?!?/span>
談教授認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也該有人站出來做個了斷了。
“媽,你只要想辦法把他們分開,永不見面,其他的交給我處理?!?/span>
“你瘋了?哪家的父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和一個不正常的男人交往?你可千萬別在這種事上栽跟頭,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不管怎樣,事情解決后馬上就和他分手!”
“媽,你相信我,只要讓他們分開,我保證,夏吹一定會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即使他根本不愛你,你也無所謂嗎?”談教授站起來對女兒呵斥。
簡影的眉尖像是被擊中要害似的頻頻抖動,而神情卻依然鎮(zhèn)靜地堅持著。
“他會愛我的。”
“只要小米從他的人生中徹底消失,他一定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我?!?/span>
談教授望著女兒嚴峻卻毫無自信的面孔,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根本無法再了解她了。
夏吹又一次坐到了談教授的面前。
他恍恍惚惚地意識到,上次的談話讓談教授的眉目通透了起來,仿佛很輕易就能望穿他最為隱蔽的那一隅心虛的角落。
“我聽說小米入圍的事了,既然你已經(jīng)將她的作品拿出去比賽,為什么還要給我看?”
“我沒料到她會入圍,”夏吹坦白,“這件事是背著小米偷偷做的,所以,只好隨便拿了篇舊稿子。我只是想為她做些什么,哪怕機會再渺茫,我也要試一試?!?/span>
“你知道她曾用過‘夏沙’這個筆名么?”
談教授望著夏吹濃重的額紋,希望他能夠提供一個準確的答案。
“我不知道?!?/span>
“不知道?”
談教授感到訝異。
“我和小米有三年多沒有任何音訊與來往,直到我母親病重,她才不得不寫一點消息給我。說實話,她在上海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或者,她是不是一直用夏沙作為筆名在寫小說,我完全不曉得。”
“怎么會這樣?”談教授覺得無法理解。
“你和小米的感情不是很深嗎?”
夏吹眼簾低垂,緘默下來。
書房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沉悶,談教授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就在這短短幾分鐘里,她從夏吹身上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那種壓抑小米身上也有,只是那孩子比她哥哥更堅強,更懂得承受。
“是我母親?!?/span>
“我母親堅持要把我們分開,她不許我和小米在一起。”
沒想到這就是答案。
忽然間,談教授也緘默了,并漸漸從中讀出一些遺留在過去的東西。
三年,近乎恩斷義絕的分離,仿佛在這對兄妹之間造就出某種錐心刺骨的奇特情感,違規(guī)的、不合理的,甚至是非人性的,然而,它所凝聚且凌駕于理性之上的純潔,卻能夠瞬間過濾任何一雙世俗的眼睛,讓人不由得被遺憾、傷感、仰慕,甚至希望,牢牢地圍困起來。
她動容了,忽然體會到女兒為什么會對夏吹抱有如此堅定的信念。
夏吹絕對是個優(yōu)秀的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現(xiàn)在,他只是置身于一團極不正常的迷霧中,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需要有人來拯救他,否則他的人生將就此永遠地沉淪下去。
簡影希望母親能夠拯救夏吹,而她自己,則決心冒險用一生的愛來治愈他。
可是,小米這孩子又該怎么辦呢?
談教授的腦海里突然軟弱地萌生出這樣的疑問。
“小米今晚就回來,給我一點時間跟她把事情解釋清楚。我拜托您,能不能跟她好好聊一聊,幫助她,鼓勵她,讓她有充分的自信在這條路上勇敢地走下去。您是專家,您的話一定比我有分量不是么……”
夏吹沒能將談教授從密閉的思考中喚醒,他眼看著伯母的神色變得越來越深邃,越來越模糊,最后,只好放棄。
“那……我先回去了?!?/span>
“夏吹。”談教授叫住他。
“你是真心喜歡簡影么?”
夏吹疑惑地看著她的臉,點點頭。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她不準備放過他。
“我喜歡簡影,真心喜歡她?!?/span>
“你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將來要和她在一起么?”
“是?!彼Z氣平淡如水,但有著明顯的無可奈何。
“如果你會因此而失去小米,我的意思是,和過去一樣,分開各自過著互不相干的日子,你要怎么辦?”
“這并不矛盾,我可以把她帶在身邊?!?/span>
“要是我們不同意呢?”
“為什么?她是我妹妹?!?/span>
“我只是假設,你會因此而放棄我的女兒嗎?”
“……”
夏吹的體溫開始急速下降,血液循環(huán)接近凝固的指標。不僅如此,他覺得談教授接二連三的問題,就如同一雙無形的鐐銬,不偏不倚,剛好鎖住他飄忽不定的意志。
“既然是假設,我想,就不必回答了?!彼蛩闾颖堋?/span>
“夏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要問你這些?!?/span>
“其實,我心里所有的問題加起來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很想知道,小米在你心里是否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小妹妹?”
突然間,夏吹再也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了,他直接走過去,擰開書房的門。
“等一下。”
談教授也站起來,慢慢地走近他背后。
“夏吹,小米是我所見過的,最有天分的作家,把她交給我,我會把她培養(yǎng)成你夢寐以求的樣子,甚至,比你想象的更好,我勸你最好慎重考慮一下。”
“我是個自私的母親,這一點,我不想否認,但是,我之所以會這么做,絕非單純地為了我的女兒,更多的,是為你,你明白嗎?”
談教授最后這番話,讓夏吹在門口停留了將近兩分鐘,然后,他一個大步跨了出去。就在門鎖被合攏的剎那,夏吹感到內(nèi)心期待了如此長久且好不容易徐徐張開的裂縫也隨即合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