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貳
　　
　　杜先生并沒有忘記陳家鵠。
　　
　　杜先生知書達理，諳熟人情世故，他深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對屬下一向遵循著四條小理：一打，二哄，三拉，四捧。有了這幾條，任你是個桀驁不馴的將才，還是唯唯諾諾的庸人，都會忠誠于他，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話，像軍人般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服從命令。
　　
　　所以，渝字樓的慶功宴一結(jié)束，他便帶著陸所長、海塞斯和他的秘書，驅(qū)車來到五號院附院，親自來看陳家鵠。剛才沒讓陳家鵠去赴宴，可謂“打”，現(xiàn)在又親自上門看望，慰問，就是“哄”和“拉”了。這是保得了密的，來了如同沒來，不會有不良后果的。
　　
　　陳家鵠拉開門，見是這四人，備感驚訝。陸所長怕杜先生記不住他，趕忙上前介紹，卻被杜先生一擺手打斷，“陳家鵠嘛，我認識的，中央大學陳教授的兒子，為了動員他加入我黑室，我還去過他家里的。我親自去請過的人有幾個？怎么可能忘記？”說著，走到他面前，像個慈祥的父親，又像個和善的長者，頗有風度地將他細細端詳一番，回頭對陸所長和海塞斯笑道：“嗯，瘦了，瘦了，工作太辛苦了吧。有的人也辛苦，但出不了成果，你是個幸運的人，劍一出鞘就威震四方，了不得啊，了不得啊。不瞞你說，你跟別人不一樣，本事都刻在臉上，我從看見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會有今天的！”
　　
　　陳家鵠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來，我父母一點也沒有在我臉上加密?！闭f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海塞斯見杜先生如此夸贊他的徒弟，甚是高興，加上酒勁尚存，不乏招搖地當著杜先生夸耀起陳家鵠來，“破譯密碼的人我見得多，但讓我佩服的人只有一個，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得陳家鵠更不好意思，謙遜地表示，他不過是海塞斯的學生而已。
　　
　　海塞斯聽了大喜過望，連說不敢當，然后摸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大勛章，遞給陳家鵠，說：“這是杜先生剛剛在飯桌上授予我的，我想我不過是代領(lǐng)而已，現(xiàn)物歸原主。我再次申明，特一號線的密碼能這么快告破，功勞只屬于一個人，是你，不是我。你收下，別客氣，我相信我的能力，下一次就是我的啦，運氣不會只屬于你一個人的?！?br>　　
　　陳家鵠哪里肯收，倆人當著大家的面推來拒去。杜先生看了，呵呵笑著，一邊道：“看你們，爭什么，每人都有一份。”秘書會意，隨即從隨身攜帶的提包里摸出一枚勛章，雙手呈奉。杜先生接過勛章，走上前，對陳家鵠說道：“你這個人腦瓜子靈光得很，可能早已經(jīng)猜到我包里還有一枚吧。對了，這才是你的?！闭f著，親自給陳家鵠戴上。
　　
　　眾人都興奮，都鼓掌。
　　
　　海塞斯顯然沒想到杜先生會有如此安排，再說酒勁上來了，舉止不免有些不得體。他激動地沖上前去，緊握住杜先生的手，連聲夸贊他，夸得杜先生啊喲啊喲的叫。因為他一邊嘴上說著，一邊手上還在使力，手越握越緊，把人家都捏痛了。
　　
　　哈哈，醉了，醉了。
　　
　　哈哈，高興，高興。
　　
　　說過，笑過，鬧過，杜先生率先找位置坐下。大家知道杜先生有話要說，紛紛拖過椅子，圍著他坐下來，洗耳恭聽。杜先生環(huán)視一下大家，以他慣有的高屋建瓴的首長氣度，首先闡明了第一層意思：戰(zhàn)爭的形勢不容樂觀，前線戰(zhàn)士雖然勇氣可嘉，但終歸是技不如人--武器太落后了，再加上高層魚龍混雜，主和的聲音一直無恥地叫囂著，也極大地損傷了軍隊的士氣，影響了戰(zhàn)斗力?，F(xiàn)在所有政府機構(gòu)都遷到重慶，等于是向前線將士宣告，武漢失守了，中國半壁江山已落入敵人手中。
　　
　　說得大家都神色黯然，一片凜肅之氣。
　　
　　接著，杜先生又說了第二層意思：既然重慶做了陪都，這里的防務，這里的安全，這里的秩序，就變得非常重要。但事實上，這里的安全令人擔憂，地上有漢奸、特務，天上經(jīng)常有鬼子的飛機。數(shù)據(jù)最能說明問題：近半年來，鬼子先后有十三個批次、總共三十七架飛機越過天塹，出現(xiàn)在重慶上空。當然，多半是來偵察的，只有三次真正實施了轟炸。
　　
　　“第三次，你們都知道，是薩根的‘杰作’，換言之，就是專門針對我黑室的。那么第一次是針對誰的？委員長！那天委員長正好在重慶視察工作，敵人專門來轟炸，就是炸給委員長看的，威脅你，意思就是你別戰(zhàn)了，你退到哪里都安全不了的?！?br>　　
　　說著，杜先生將話鋒一轉(zhuǎn)，開始進入正題，“這說明什么？說明重慶的安全大有問題！委員長秘密來重慶，敵人知道；敵機想來轟炸，我們不知道，空軍攔不住，高炮打不下。這怎么行呢？所以，下一步工作的重心要轉(zhuǎn)移，重點不是破譯前線軍事密碼，而是重慶的特務密碼。要把鬼子設(shè)在重慶的特務網(wǎng)撕破，一網(wǎng)打盡！”
　　
　　他頓了頓，接著說：“為什么我今天設(shè)宴款待你們，要給你們發(fā)勛章？因為你們解了我燃眉之急，是雪中送炭，雨中送傘，我高興啊。你們了不起，你們掘到了第一桶金，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萬事開頭難，有了一就會有二，我對你們是充滿信心的?！?br>　　
　　陸所長趁杜先生停頓之際，介紹道：“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控制了兩條特務線，下一步我們爭取盡快把另一條線的密碼也破了。”
　　
　　杜先生搖著頭說：“我覺得不止這個數(shù)，還要找，都找出來，把它們都破了，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br>　　
　　陸所長和海塞斯都點頭響應，有表態(tài)，有決心，有信心。可一旁的陳家鵠卻沒什么表現(xiàn)，情緒似乎不高。杜先生走到他跟前，和藹地鼓勵他要大展才華，再立新功，“下次你破了密碼，我一定請你出去喝酒，好嗎？”陳家鵠說好，但面色猶疑，欲言又止。杜先生笑瞇瞇地鼓勵他，有什么要求可以盡管說，他竟脫口而出：
　　
　　“我想回家一趟?！?br>　　
　　“回家？”如此莊嚴之時他竟然提這種要求，讓杜先生又好氣又好笑，“你家里有事嗎？”
　　
　　“沒有?！?br>　　
　　“沒有就緩一緩吧?！?br>　　
　　“答應的事最好兌現(xiàn)，”陳家鵠振振有詞地，書生氣十足，“你們不能隨便收回承諾?！?br>　　
　　杜先生扭頭看看陸所長和海塞斯。海塞斯如實道來，把他和陳家鵠之間的約定介紹一番，希望杜先生網(wǎng)開一面，成全他一下。杜先生聽罷，思量一會兒，對陳家鵠笑道：“這樣吧，我允許你改提一個要求，我會答應你的，唯獨這個不行。知道為什么嗎？”陸所長替杜先生幫腔，走過去說：“那些特務正在到處找你，你現(xiàn)在怎么能出去呢？”
　　
　　杜先生說：“對，現(xiàn)在出去不安全，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讓你回去?！闭f罷，起身，帶著秘書往外走。海塞斯帶上陳家鵠也想出去送他，卻被他擋住去路，“留步?！?br>　　
　　他只讓陸所長送。
　　
　　已是午夜時分，夜色又濃又厚，仿佛一道巨大厚重的黑幕，緊緊地籠罩著四周萬物。夜色深沉，像一種黏稠的物質(zhì)，散發(fā)出陣陣涼冷的氣息。在深不可測的高空里，倏忽掠過一道光亮，無聲地起落，如夢似幻。
　　
　　老孫打亮手電筒，領(lǐng)著杜先生和陸所長及杜先生的秘書往外走，一路上居然都不言語，好像是潛行在敵人的營區(qū)里。偌大的院子靜得如在地下，空得如在空中，漆黑連著漆黑，似乎走不到邊。直到踏上連接后大門的主道時，才看見門衛(wèi)室的燈昏暗、無聲地亮著。
　　
　　忽然，一個人影鬼魅般地浮現(xiàn)，躬著高大的身軀，使勁拉拽開那扇沉重的大鐵門。憑著燈光，杜先生猛然發(fā)現(xiàn)那人臉上蒙著黑色的面罩，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仿佛撞見了刺客。
　　
　　“你怎么把他也帶下山來了？”杜先生很快反應過來。
　　
　　“人手不夠啊?！标懰L趁機叫苦。
　　
　　“讓他來守這個門倒是挺合適的，”杜先生笑道，“至少要嚇退不少女人，包括女特務?！?br>　　
　　“其實山上更適合他，山下人多，有礙觀瞻啊?！?br>　　
　　“那又干嗎把他弄下來？”
　　
　　“他傷口發(fā)炎了，需要每天下山換藥，很不方便?！?br>　　
　　這是徐州下山上任的第一天，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陳家鵠呢，卻先見到杜先生。杜先生深夜大駕光臨陳家鵠寒舍--這個連人影都見不到的鬼地方！徐州有理由相信，陳家鵠下山后一定干出什么名堂了。他目送杜先生一行遠去，心里默默地想，甚至還默默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個寶貝動員去延安，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