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崢刻板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我徑直拉過他的手,把他袖子卷起來,看到他胳膊上果真有一大片燙紅的印子。
我咂舌,“這么大一片……”
封崢不留痕跡地收回了手,放下袖子,淡淡地道:“一點小傷罷了。”
我愧疚地道:“其實你不擋,我也躲得過那茶杯的,這點身手我還是有的。”
封崢略為不滿地看著我,似乎覺得我是個笨蛋,“她是公主,沖你潑茶,你是不能躲的?!?/span>
我嗤笑起來,“你怎么死板到這份兒上?我是那種站在那里讓別人潑茶的人嗎?”
封崢不甘心地閉上了嘴,卻還是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他這模樣和我爹酷似,我爹也總這般對我恨鐵不成鋼。
我笑嘻嘻地和他說大道理,“封大人,人各有職。你是和親大使,我是送嫁喜娘。你負責把公主安全送到,我負責伺候公主開心。伺候人,總是要吃點苦的。我能屈能伸,意志堅強得很?!?/span>
封崢清冷的聲音里帶著不滿,“話是這么說沒錯,可你也不用湊到那里討苦吃,你明知道她不喜歡你?!?/span>
“可這里又有誰喜歡我?”我自嘲反問,“我是魏王之女,那個賣國老賊的女兒。你們這些愛國志士,哪個不是恨不能生啖我爹的肉?你瞧你自己,自打出門到現(xiàn)在,又什么時候拿正眼看過我?”
封崢終于露出窘迫的神情。他成天裝著一副老成的樣子,可是一急,臉就立刻紅了,十分好玩。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和你爹并不同,你若誠心和公主交談,讓她了解你的為人,她一定會改變對你的看法?!?/span>
我哈的一聲笑起來,“那,封大人,你我認識這么多年了,你說我為人如何?”
封崢緊抿著唇,眉峰輕皺。他這樣的正人君子,對女人再不滿,也不屑于指責,于是只好閉嘴。
我便替他說完,“瑞云郡主這人,本性不壞,就是頑劣不堪。身為女子,卻從不守婦道,喜好冶游,而且行為粗魯,毫無風致可言。封大人,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封崢的眉毛打成一個結,雙眸里清晰地投出不悅的目光,臉卻更紅了。
他爹是御史、大忠臣,彈劾起我爹來,那話簡直滔滔不絕猶如江河水,偏偏生個兒子這么沉默寡言,猶如一塊冰凍了千年的石頭疙瘩。
不過他偏偏生得俊秀至極,京城里的姑娘們都喜歡這位封家郎君,天天給他寫情詩。我妹妹晚晴也喜歡他,成天崢哥哥長崢哥哥短,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我娘總說,不要相信男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靠不住,比如你爹,有了新人忘舊人,沒良心。封崢這種長相,自然也屬于“靠不住”的那類人。不過他偏偏年少有為,先是做太子伴讀,再進了禁衛(wèi)軍,功績卓越。連我爹都私下說,封崢這孩子老沉穩(wěn)重,得堪大任,很靠得住。
我爹一直以我是長女而不是長子為憾。
封崢和晚晴,是標準的青梅竹馬。我爹和封家老爹水火不容,不過倒沒怎么限制兒女們的來往,由得封崢隔三差五跑我家。
我小時候和廚房下人的小孩偷偷玩沙包,常見他們兩個站在花園水榭里小大人似的吟詩。封崢說清風,晚晴就對明月,封崢說春花,晚晴就對秋實??傊畠扇艘怀缓?,天衣無縫,有模有樣。
我玩得一身泥巴從他們跟前跑過,封崢就會護著晚晴,露出一臉鄙夷,好像我是個臭蟲似的。
我和封崢的緊張關系,也是一言難盡。其中一半原因,是我這樣的粗人,最是不屑他這樣的才子。另外一半原因,全是他的誤會。
說起來話就有點長了,要回到十年前,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
晚晴的娘是我爹的寵妾,她自然就是我爹的愛女。從小一家人吃飯,晚晴都是被我爹抱在膝上喂飯。我雖然自幼就大大咧咧,但是也知道嫉妒,于是背地里欺負妹妹。
那都不是什么光明的行徑,我現(xiàn)在也羞于提起。不過那次晚晴跌倒碰破了頭,的確是無意的,并不是我故意用青蛙嚇的她。
可惜沒人相信,因為那時候封崢站出來指著我說:“是她推了晚晴一把!”
我挨了我爹一頓鞭子,還被我爹送出府去,跟著我?guī)煾颠M山修行。我心里對封崢恨之入骨,臨行前朝他臉上扔了一大塊馬糞。
從那以后,我倆對彼此都沒好印象。我覺得他虛偽浮淺,他覺得我狡詐陰險。我對晚晴說話聲稍微大一點,封崢就會跳出來,一副老母雞的架勢,認為我欺負了他的晚晴妹妹。
和這樣小心眼的人交談真的挺累,稍微不注意就會得罪他,玩笑都不能開。
后來大家都長大了,封崢從一個雞婆少年居然搖身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俊美貴公子。我卻依舊是我們老陸家一塊出了名的扶不上墻的爛泥,我跟他徹底有別如云泥。
我心想,幸好我是女孩,不然我爹怕真要被我給氣死。
大清早就被嘉月公主這么折騰了一回,我這才覺得饑腸轆轆。封崢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我同他告辭,回去用早飯。
屋子里有人。
昏暗中,我抄起了我娘送我的那柄寶劍。
紗簾輕微晃動,我拔出劍刺了過去,又快又狠。
紗簾后的人閃過我的劍鋒,跳了出來,壓低聲音叫道:“死丫頭,下手那么狠,要你師兄老命???”
我笑嘻嘻地收了劍,“大膽刁民,本郡主的閨房也是你能擅闖的?當心我叫來護衛(wèi)家丁,捉了你去喂狗!”
夏庭秋的身影一閃,我的額頭就挨了一記敲。
我苦著臉抱住腦袋,“二師兄,怎么是你來了?”
夏庭秋瀟灑地拂了一下衣擺,說:“你來信說你要去北朝送親,師父很吃驚,你大嫂有孕在身,大師兄不便走開,便派我來看看你?!?/span>
我感動地“啊”了一聲。從道觀到這里可不近,二師兄千里走單騎,只為看我好不好,我怎么不感動?
窗簾拉起來,屋里霎時亮堂了起來。夏庭秋笑吟吟地從窗下走出來。年輕男子修長挺拔,清俊儒雅,眉目如畫。
我從爐子上提了水,沖好熱茶,然后雙手奉到我二師兄面前。夏庭秋潤了潤喉嚨,這才開始訓話。
“師父說,棠雨那丫頭,做事糊里糊涂的,貪吃又貪玩,叫她去送親,怕要捅婁子,也不知道她爹腦子里在想什么?!?/span>
他搖頭晃腦的,把我?guī)煾改菄Z嘮叨叨的語氣學得十足像。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是送親,又不是自己嫁人,他老人家緊張什么?”
夏庭秋慢慢收起了那副不正經(jīng)的笑臉,桃花眼輕輕一瞇,直直地看著我,“你來信里說這一行有要務,也沒說清什么要務,我倒是好奇,你爹能有什么事讓你來做?”
我也收起了笑臉,起身推門左右看了看,然后又把窗子一一合上,這才坐下來。
我一本正經(jīng)地道:“我爹要我去北遼偷一件東西?!?/span>
“什么東西?”
我說:“是鎮(zhèn)國寶印。”
夏庭秋長眉一挑,“就是一百五十年前,武王叛變時帶走的那方寶?。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