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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孔丘一直在白玉蘭樹下發(fā)呆,瞇著眼睛打量葉縫間的太陽,都忘了鋪上那塊從不離身的土布。孔丘怕蟲子,怕螞蟻。有蟲子爬到他肩頭袖口,他會像女娃一樣跳腳尖叫。這是秘密,只有我知道。如果有旁人在場,他不叫,他咬住后槽牙,死死地瞪我,我就知道他攤上麻煩了,需要幫助。
現(xiàn)在,我遠離孔丘和白玉蘭,與羊群呆在一起。流云之下,羊只在安閑地吃草,看似不經(jīng)意地躲開金盞菊和南蛇藤,在萱草叢中穿行。斜坡之上,微風正掠過高崗,大片的苜蓿花染紫了羊羔的蹄子和尾巴。在所有的花當中,我最受不了白玉蘭,那肥厚白膩的花瓣,總讓我不由自主想到女人屁股留在床鋪上的淺窩,身下不聽招呼的地方就會變粗變硬,漲得我心里凄惶。
孔丘招手讓我過去,他說:“我想去吹喇叭。”
我沒接茬,要是我,就不去。天天和死人打勾連,我怕做噩夢。孔丘的姥爺一直要帶他去葬禮上學吹喇叭儐相,孔丘想去,他娘卻死活不答應。為這事,他娘不知打他多少回了??浊鸩慌滤廊?,他說死人躺棺材里任人擺布,沒啥好怕的。是他娘嫌吹鼓手拋頭露面,照一般人看,比放羊還低賤。
孔丘說:“我不想放一輩子羊?!?/p>
我提醒他說:“趕車呀?!?/p>
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們不用一輩子放羊的,再過幾年,就能趕車了。趕車是最時髦的工作了,大鞭子一甩,馬蹄生風,車輪滾滾,何等威風凜凜!在街邊婦女和孩子的驚叫聲中,我都來不及看清她們的模樣,就已飛馳而過。我爹答應我,再等三年,行過成人禮,他就把那桿紅纓大鞭傳給我。不磨刀時,我爹還真是個好爹,知道我哪塊肉癢癢。
孔丘起身鋪好土布,歪在上面繼續(xù)發(fā)呆。他想吹就吹吧。為死者鼓樂能學到不少禮儀,大小算個儒士,他看重的,肯定是這個。但有一樣,不知孔丘想清楚沒有,羊一天不放也不行,我們就能天天掙工錢,人可不是每天都死的。趕上淡季,一個月死不上一個,全家就得餓肚子??浊鸬睦褷敚瓦@么饑一頓飽一頓過了一輩子。
風吹玉蘭,花瓣拂過孔丘的臉,他突然起身,手搭涼棚向西邊山梁望去。官道上,正走來三個人。我遠遠地打量,一個是瘦子,一個是胖子。走近了,另一個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卻滿臉愁苦。
那三個人拐下官道,趟著齊膝深的蒿草來到我們身旁。瘦子拱拱手招呼我:“少年,請問一下,你們都城還有多遠?”
我說:“不遠了,你順我的手看,那就是城樓?!?/p>
三個人向曲阜城方向溜了一眼,之后一屁股坐下來。胖子說:“給點吃食吧,餓壞了。”
我和孔丘宿醉過后,正沒胃口,就把煎餅全給了他們。我問:“客人從哪兒來?”
瘦子說:“從周來。”
我說:“路這么遠,不帶干糧?”
瘦子看看我,又和胖子對望一眼,吃吃地笑。最后,連那個滿臉愁苦的人也咧開了嘴,三個人一起哈哈大笑。瘦子問我:“強盜打劫還要帶上兒子,這是你們魯國的風俗嗎?”
我望向孔丘,他也是一臉不解。我說:“沒聽說過。”
瘦子說,他們一進魯國地界,就在五道嶺被劫了。強盜是一個黑臉大漢,絡腮胡子,從棠槭林子里跳出來,手挺一把大砍刀。強盜聲稱,只要乖乖獻出財貨,他不害人性命。胖子感嘆道:“到底是魯國,盜賊也這么講禮?!弊罱^的是,強盜還領(lǐng)著一個七八歲的娃娃。那娃娃頭上插著公雞毛,腰里拴著一長串豬牙,比他爹還兇。娃娃負責給他們搜身,胖子好奇,動了動他腰上的豬牙,結(jié)果被他一棒子打倒在地。
我說:“你們?nèi)齻€打不過他們兩個?”
胖子說:“他們有刀?!?/p>
我說:“你們不是也有劍?”
瘦子一笑:“這是裝樣子的。”
他拽過腰上的長劍,用力一拔,手里卻只有劍柄,沒有劍身。瘦子說,在周都洛邑,專門有人做這個生意,很多人嫌真劍太沉,就買這種假劍。愁苦補充道:“還便宜。”
我問:“你們被劫什么了?”
瘦子說:“馬,錢,干糧,全劫了?!?/p>
胖子說:“那個小強盜,搶到了大餅就啃,他爹使勁瞪他,他也不理會,一定是餓了好幾天,連強盜風度都顧不上了。”他們又哈哈大笑了一回。
這三個人真是怪,被強盜劫了,還有心思笑。我猜,他們肯定是大富商,失點小錢不在乎。我問:“客人販什么貨品?”
瘦子說:“我們不販貨?!?/p>
胖子說:“我們是史官?!?/p>
我知道史官是干什么的,孔丘給我講的故事,就是他們寫下的。我馬上回頭看孔丘,正如我所料,他盯著他們,眼睛都直了。
我說:“俺魯國沒有史官嗎?”
胖子說:“原來有,現(xiàn)在沒了,被你們的混蛋國君殺了?!?/p>
我嚇得差點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怎么敢罵我們國君混蛋?這是死罪??浊鸾o我講過,周禮上這么寫的,謗君,車裂。他們從周天子腳下來,這么出言不遜更是不該。我爹磨刀想捅我是他的不對,可要是鄰居因為這個罵我爹混蛋,我一定會跟他拚命。不管啥時候,都是這么個理兒。我決定惡心他們一下,就說:“對了,前些日子他是被殺了,人頭掛在南城門,我們都去看了,孟何忌還往他嘴里抹大糞了呢。”其實那天看的死人頭是不是史官我也不清楚,而且抹大糞的人不止孟何忌,還有我一個。
三個人臉色一變,尤其是瘦子,馬上被煎餅噎得喘不過氣來。他把脖子伸得像鵝一樣長,干張嘴說不出話。胖子急忙向我討水,我幸災樂禍地說:“今天忘帶了。”半晌,瘦子掙扎著把煎餅咽下去,拍拍手里的碎渣,越過我的肩頭,盯住孔丘,上下左右地打量。
孔丘呆坐著在我身后,臉色煞白,一頭是汗。
瘦子起身,對孔丘說:“少年,來,我給你摸摸骨?!彼斐鲭u爪子,捏了捏孔丘的太陽穴,又在后腦摸了半天,先是一喜,后是一憂,之后對胖子和愁苦說:“你們也來摸摸?!比齻€人在孔丘的腦袋上忙了好一陣,之后交換了一下眼色,不再言語。
他們已經(jīng)拐下山崗了,我才反應過來,他們連一句感謝的話都還沒說呢。我沖著他們揮了幾下拳頭,以示抗議。孔丘的臉則正在慢慢地恢復血色,望著他們的背影冒出一句話來:“這三個人里,肯定有人能當我的老師?!?/p>
傍晚時分,我和孔丘把羊趕回季孫府,正要分手回家,冉伯牛跑來說,今天宮里殺人了,人頭掛在南城門。說實話,除了春社和秋社,我們平日的娛樂活動太少了,宮里殺人可是大節(jié)目,一年也碰不上幾回,說啥也不能錯過。
在跑向南城門的路上,孔丘猜,一定是那個強盜。周天子派來的史官他也敢劫,他是不要命了。我同意孔丘的看法,但我比較關(guān)心強盜的兒子。如果他老爹被殺,誰養(yǎng)活他呢?真想看看那個小強盜,頭插雞毛,腰掛豬牙,一臉怒氣,這副樣子,肯定比聞卯和孟何忌好玩。
南城門口擠滿了人,季孫宿率領(lǐng)一隊兵士高舉火把,夜空被照得一片通明。打遠處就能看到,我老爹正和販羊的沈猶斗嘴。他們是一對離不開的冤家,為個雞毛和蒜皮誰沉誰重也能吵干二兩唾沫?,F(xiàn)在有死人頭可看,他們肯定興奮得褲襠精濕了。孟皮也在那兒,跪在一棵矮紫杉樹下賣瓜子??雌饋斫裉焐獠诲e,他忙得滿頭是汗。見我們走過,孟皮討好地沖孔丘笑,孔丘給了他一張冷臉。我們小心地閃過我爹,擠到城門下,仰頭向門洞上方望去,一顆人頭正隨風搖擺,我和孔丘同聲驚呼:“是他!”
正是今天和我們說話的那個瘦子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