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五志于學(xué)(4)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濤


孔丘仰頭望月,眼里閃著小狼一樣的精光,短嘆了一聲說:“他們才是人本來的樣子啊?!?/p>

我身后靠著的羊蹄甲樹可以作證,我還沒醉到啥話都相信的地步。要說人本來就是我爹那副樣子,顛三倒四,夾纏不清的,我相信。要不然就是陽虎那個樣子,名字叫個虎,卻像狗一樣,為了討好主人,恨不得季孫意如剛屙下的屎撅子,他也肯趁著熱氣給吞了。對下人,他倒真是虎,季孫家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在他眼皮里夾著呢,誰敢動一動,他就能把誰放倒咬斷了。

孔丘喃喃自語道:“我一直以為,這種人,只在書里才有呢,今天終于見到了?!?/p>

孔丘又說:“你說,我能不能當(dāng)這樣的人?”

他在胡說些什么呢?看起來今天真是刺激受大了,連死人也想當(dāng)。我決定痛下殺手了,要不然他一會兒都能把酒壇子當(dāng)死人頭,摟在懷里放聲痛哭。國君殺前任殺史官,那叫國家大事,和咱放羊的有個屁關(guān)系?別瞎操心了!我連灌孔丘三碗酒,他全身的關(guān)節(jié)都松了,眼睛里的小狼也不見了。這樣的孔丘才是我喜歡的,我說:“咱們唱歌吧。”

平時我們喝酒從來不敢唱歌,就算不擔(dān)心把走夜路的人嚇?biāo)?,也怕招來狼和烏鴉。但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我想唱歌。我要在歌里忘掉所有的活人臉?biāo)廊祟^,我一定要睡個沒有噩夢的好覺,誰也別想攔我。我唱了兩句,孔丘跟上來了。我愛唱,更愛聽他唱??浊鸬穆曇舸糯诺?,又寬厚又溫暖。月亮躲進(jìn)云層,夜遮住了他的臉。光聽他的聲音,你會誤以為他一定長得像潘平。潘平是曲阜城北有名的美男子,在魯國,他活得最累,輕易不敢上街。他一露頭,準(zhǔn)有婦女當(dāng)街暈倒,然后就會出現(xiàn)一群爺們兒捋胳膊挽袖子要給他毀容。

啾啾的水鳥兒在歡唱,一對一對游在水中央;

想我那窈窕文靜的妹妹呀,真想拜倒在你石榴裙旁。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我在水上左左右右地?fù)疲?/p>

想我那窈窕文靜的妹妹呀,日日夜夜在我心里頭漂。

想你想不到,夢里能相見,可醒來只有惆悵;

這一天天怎么過啊,睡也睡不著,我的心沒地方放。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我在水上左左右右地?fù)欤?/p>

想我那窈窕文靜的妹妹呀,操琴弄瑟我把你抱上山。

也就孔丘愛唱這歌,假模假式的,好比隔著手套摸姑娘的手心,不見汗,不過癮。但今天邪門了,孔丘唱的,句句入我心。清風(fēng)拂肌,像是溫暖的溪水撫慰著我的身體。求求鬼求求神,讓孔丘想一想城里隨便哪個姑娘吧,別讓他再糾纏那些死人的事情了。接下來,我們要唱我的拿手歌了,那才是咱牧羊人好的一口,真刀真槍地上,該脫脫,該叫叫,那是今晚的高潮。

山里的野鹿,也有茅草的床鋪;

霜白的茅草,別割破我白白的肌膚。

好哥哥呀,你慢慢地脫,別扯壞了我的兜肚;

親哥哥呀,你輕點(diǎn)叫,別惹那狗兒狂,嚇得我直想哭。

很久以來,我就想問孔丘了:“這個哥哥,為啥非要叫呢?”孔丘醉沒醉大不一樣,平時我要真問了,他準(zhǔn)會翻臉??山裉?,他說:“我聽冉三講過,干那個事,就像要死了一樣,自己都忍不住叫喚。你就想想春天的野貓,能管住自己不叫嗎?”說罷,孔丘自顧自地狂笑不止,香樟林深處的夜梟被他的笑聲驚醒,撲棱棱地成群飛走了。

孔丘難得這么放縱一回,可我還是不能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像要死了一樣,難道是和城門口的那顆死人頭一樣嗎?

好哥哥呀,你慢慢地脫,別扯壞了我的兜肚;

親哥哥呀,你輕點(diǎn)叫,別惹那狗兒狂,嚇得我直想哭。

以前一唱這歌子,我那不聽指揮的地方,就會緩緩地?fù)P起頭來??墒?,今天,為什么我一點(diǎn)都不興奮,反而那么灰心絕望呢?一大團(tuán)烏云包住了月亮,黑像一塊柔軟的絲綢兜頭裹住了微風(fēng)蕩漾的春夜,我和孔丘,在黑暗中各自發(fā)抖。

4

繞過刺桐林,遠(yuǎn)遠(yuǎn)望見南城門口還只掛著瘦子一顆人頭,不知孔丘怎么想,我是有點(diǎn)失望。

放羊回家的路上,我和孔丘累得褲襠里全是汗,才把頭羊擺平了,逼羊群同意我們從南城門繞一圈??墒?,南城門上并沒有新添人頭,那個胖子和愁苦肯定是嚇破了膽,不敢寫國君疑殺姬野的事了。這兩個貨,事到臨頭又不敢死了!現(xiàn)在,他們沒準(zhǔn)正和國君坐在一起摟著美女喝大酒呢。風(fēng)過汗消,我的襠下一片冰涼。

原壤游走在閑人堆里,他臉上的表情比我更失落。瘦子的頭已漸漸風(fēng)干,沒什么看頭了。這個傻子,再也沒法知道,他的朋友扔下他不管了。孟皮在皂角樹下歡聲叫賣,他掏出兩個銅貝塞給我,讓我們買零嘴兒??浊鹋ど砭妥?,看都不看孟皮一眼。孟皮拖著一條殘腿,干干地沖孔丘的背影訕笑。

羊?qū)λ廊祟^沒興趣,它們一門心思往家走,我和孔丘只好跟上??斓郊緦O家門口時,迎面跑來一隊(duì)兵士,領(lǐng)頭的季孫宿興沖沖的,手里拎著一顆人頭,鮮血一路淋漓。我彎下腰看了一眼,正是胖子,他那張肥臉白得像女人屁股。原來,他沒喝酒,喝酒的家什已被國君砍了,我錯怪他了。

我有點(diǎn)起急,連踢帶打,把羊送進(jìn)了圈。陽虎在院落里看見我踢羊,我的屁股被他還了兩腳。我顧不上疼,馬上和孔丘跑向南城門。胖子已經(jīng)被高高掛起,現(xiàn)在和瘦子頭挨頭了。一陣風(fēng)過,他們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好像還在眼對眼嘴對嘴地聊天。

一個說:“我們不販貨?!?/p>

另一個說:“我們是史官。”

人是怪東西,一個人走夜路撞見死人,會嚇得半死??梢欢讶藴愐黄?,卻能把死人頭品評得津津有味。羊和羊有時候也頂架,一個不小心,有的羊肚子會被豁開。但是,從來就沒見過其他羊興奮地抖著小胡子圍觀死羊。今天我老爹上費(fèi)城買豬崽去了,沈猶找不著拌嘴磕牙的伴兒,就拉住我說:“小子,你說,這要一天殺上一個,咱們不是天天都有大戲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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