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季氏饗士(2)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濤


銀杏樹下,孔丘他們,偶爾有笑聲,偶爾有嘆息聲,偶爾烏云會遮住月亮,草葉在風(fēng)間搖擺起舞,春天的腥甜氣味從沂水河那邊飄過來,令我為他們莫名地悲傷和擔(dān)憂。

突然,從季家前院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一條黑影急速撲向他們。孔丘聞聲,拋下懷中的女人,起身就跑。我想應(yīng)該上前拉他一把,要不然他怎么能跳過墻來?可是,沒等我靠近,他已從墻頭躥出來,敏捷得像一頭豹子??浊痣p腳一落地,顧不上和我打招呼,拔腿就跑。他的姿勢我太熟悉了,弓著腰,端著肩,甩開兩條長腿,拚命往前奔,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遠遠地拋在腦后。

那條黑影更為敏捷地跳了出來,是陽虎。我趕緊伏在草叢里,陽虎卻根本沒往我這邊看,他拔腿追向孔丘。他跑起來的姿勢,和孔丘一模一樣,弓腰,端肩,甩開長腿,拚命向前,像是要把世界拋在腦后。這兩個人,真是天生的一對冤家。

我尾隨著陽虎,翻過了兩道山梁。在一片柿子林旁,孔丘實在跑不動了,大口大口地喘氣,癱倒在地,哭著說:“你還追!你還追!”

我也沒法理解,陽虎哪來這么大的勁頭,非要追上孔丘不可?孔丘又不是偷東西。不管季家的哪個女人和孔丘相好,肯定是人家自愿。你個管家,憑啥管這事?就算該你管,你給沖散了,也就行了,干嗎還窮追不舍?俗話說,兔子急了會咬人,要我是孔丘,沒準會撿起根大棒子,掄圓了,一下子就把陽虎放倒。

我悄悄摸上前去,蹲在一叢刺棗樹后,盡量壓低自己的呼吸聲。陽虎在踢孔丘,邊踢邊罵:“狗!野狗!”然后咬牙切齒地喊:“豬!跟你死爹一個德性!”孔丘起初還想用手擋住陽虎凌厲的腳風(fēng),后來干脆抱住頭,縮成一團,任由陽虎一腳一腳地踢他。

月亮在樹梢后窺探,陽虎絕望地嘶吼:“豬!狗!一個德性!一個德性!”孔丘的身體,在陽虎腳下不斷發(fā)出悶響。他媽的,陽虎可真不是東西,喜翠又不是他女兒,他哪來這么大仇恨?而且他還罵孔丘他爹。這事兒和孔丘他爹啥關(guān)系?孔丘沒爹,打小就沒爹。我問過他,他也不愿意說。我爹和我娘偶爾會說上三嘴兩嘴,意思好像是孔丘他爹和他娘的關(guān)系有古怪,但具體怎么個古怪法,我不知道。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我不大關(guān)心。我的拳頭越攥越緊,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沖上去。如果沖上去護住孔丘,讓陽虎踢我當然可以,但我實在擔(dān)心,我會忍不住和陽虎對打。

最后,我選擇了溜走。我可恥地拋棄了孔丘,心里非常難過,差點流下眼淚。這種時候,我就格外渴望梨葉溫暖的懷抱。夜色迷離,星光暗淡,我不知不覺走到了梨葉家,可是她家的門已經(jīng)落鎖。我爽約,她氣我也是應(yīng)該的。我輕輕地敲門,暗夜里砰砰的聲響還是嚇得我心驚肉跳。半天,梨葉在里邊問:“誰?”

我說:“我。”

梨葉說:“滾!”

我再敲門,梨葉說:“你走吧,我這兒有人了?!?/p>

我不信,又敲門,梨葉說:“你再不走我喊人了?!?/p>

我不信她敢喊人,我不走,非要把門敲開不可。沒有酒,再沒有梨葉,我不知怎么能熬過這一夜。這時候,聽得屋里有人拖著哭腔說:“你放我走吧,我媽肯定找我呢。”

我聽出來了,是聞卯的聲音。我心里不由樂開了花,太他媽好了,這聞卯也有草雞的時候!

7

孔丘被陽虎暴打,病倒的人卻是我。當天晚上回到家我就開始發(fā)高熱,說胡話。我爹嚇壞了,第二天起大早上尼丘山采草藥,煎了給我喝。我喝下去以后,高熱是退了,緊接著,卻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我醒來,我娘正在梨葉的指點下給我叫魂。她手拿一只大瓢,從缸里舀了滿滿一瓢清水,澆到門框上,一聲連一聲地喚我:“曼父,跟媽回家!曼父,跟媽回家!”

我被她叫得心里發(fā)慌,虛虛地應(yīng)了一聲:“回來了?!蔽夷锵矘O而泣,手一松,水瓢跌落在地,不知摔成了幾瓣。梨葉比我娘還興奮,不住嘴地說:“怎么樣,怎么樣,我說讓你叫叫魂嘛,這不就叫回來了?”

我好像躺在一個窄窄的木箱子里,濃烈的松香味熏得我鼻子發(fā)苦。我娘的臉懸在箱子口,眼淚噼里啪拉往下落,我趕緊閉死眼睛,說:“娘,我餓?!?/p>

我娘彎下身子摟住我,哭道:“傻兒啊,你都睡三天三夜了,咋能不餓?!?/p>

我娘扶我起身,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睡在一口薄皮棺材里。他們這是當我死了,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氣,就要把我抬出去埋了。我爹這樣對我也就算了,我娘怎么舍得讓我沒死就下棺?我的眼淚一下子沖出來,恨恨地問:“這是不是我爹的主意?”我娘不吭聲,轉(zhuǎn)過身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我一時氣結(jié),又躺倒在棺材里。

梨葉過來扶我,趁機在我襠下掏了一把,說:“快起來,沒把你活埋,你就偷著樂吧?!?/p>

我邁出棺材,卻一腳踩到棉花上,順勢癱倒在地。低頭看,哪有什么棉花,是我自己腳軟。

我讓我娘把我爹煎剩下的草藥拿來看,不由大吃一驚。我爹采來的,根本不是退燒的金銀花,而是斷腸草。這個老糊涂,連金銀花和斷腸草都分不清,差點要了我的命!這話,我還不敢跟我娘講,要不然她肯定炸鍋,胖揍我爹一頓是沒跑的,家里又好有一段時間別想消停了。

梨葉湊到我娘跟前說:“怎么樣?我說讓你叫叫魂吧,這不就叫回來了?”我娘明白她的意思,說:“你把那只小蘆花雞抓走吧?!崩嫒~喜滋滋地出門,院子里的雞們一陣騷亂。梨葉抓到了雞,還不走,倚著半扇門沖我壞笑。

其實,我心里一直掛念的,是孔丘。不知在我昏睡期間,陽虎是怎么收拾他的。三天三夜了,事情一定早就有了結(jié)果。我娘給我端來小米粥,我兩口喝下一大碗,問:“孔丘還放羊嗎?”

我娘說:“他放不了羊了?!?/p>

我心下一涼,就知道陽虎會下死手。孔丘不能放羊了,我是不是也跟著一起被辭了呢?孔丘可不是能挺住嚴刑審問的主兒,沒準把我們從前偷酒的事也一股腦全交待了,那我就得做好出走齊國的準備了。

梨葉說:“他娘都死了,他還放什么羊?”

我瞪了梨葉一眼,說:“就算你再恨人家,也不能咒人家死啊?!?/p>

梨葉和孔丘他娘從來不對付,常為些針頭線腦的小事吵嘴??浊鹚锊幌窭嫒~那么嘴尖舌快,吵不贏,回家就拿孔丘撒氣,罵孔丘,打孔丘。因此,孔丘恨梨葉,這事我早知道。

我娘長嘆了一聲說:“不是咒,他娘真死了。你說她還那么年輕,咋會說死就死呢?”

梨葉說:“老天爺想收人,還管你年輕不年輕?”

我娘不會騙我,這個大噩耗,消除了我對陽虎的擔(dān)心??浊鸬哪锒妓懒?,你陽虎還能咋樣?我想馬上就去孔丘家,他沒娘了,我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么,但我應(yīng)該和他在一起??墒俏疫B站一站都打晃,根本走不動。我娘不同意我去。我說,就是爬,我也要爬去。最后,我娘沒辦法,只好央求梨葉背我去,又把半塊煎餅硬塞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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