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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人之禮(5)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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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官家二女柳絮在我的印象中,是個羞怯的女子。有一次我送我娘去亓官家做女紅,柳絮躲在院子里一棵桑樹后向大門外張望,迎頭撞上了我的目光。她嚇得一吐舌頭,臉飛酡紅,有如彩霞滿天。因此,在孔丘的婚禮上,我原本指望,掀開蓋頭來,會看到一張嬌羞的臉,半含低眉,婉約無限??墒?,鼓樂暫歇,孔丘掀開蓋頭,卻見一個愣丫頭,脖頸硬直,眼珠亂轉(zhuǎn),上下打量著孔丘;長相倒與柳絮相近,但眉眼之間,自有一股彪氣。我就知道,孔丘被騙了。他娶進門的,不是柳絮,而是柳枝。

當(dāng)初,孟皮給孔丘張羅婚事時,先找了我娘征求意見。他知道,我娘一直照料孔丘的吃穿,算孔丘的半個娘。孟皮講,正在打亓官家女兒的主意。我娘就說,亓官家和孔家一樣,原籍都是宋國,他們結(jié)親家,挺般配。但我娘有一個要求,要娶,就娶老二柳絮。我娘知道老大柳枝是個驢脾氣,自己繡不好花,掉屁股就去打雞罵狗。

我記得孟皮當(dāng)時答應(yīng)好好的:就按您老的主意辦。

我去找亓官家送親的娘舅謝子環(huán),他正在婚宴首席上與孟皮斗酒。聽了我的質(zhì)問,謝子環(huán)怪怪地盯著我問:“你是誰呀?人家新郎官都沒意見,你瞎摻乎什么?”孟皮已經(jīng)大醉,我費了半天口舌,他才明白我的意思。他滿臉堆笑,摟著我的肩說:“兄弟,今兒是高興的天,你喝酒,你得多喝酒。而且,你得講禮,孔二也得講禮啊。亓官家老大還沒嫁,怎么能先嫁老二呢?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禮兒?”

我也拿不準(zhǔn)該不該跟孔丘揭穿,看他傻笑著挨桌敬酒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壞了他的興致。說起來,早上去亓官家迎親的時候,我就有感覺了。新娘子上車入轎以后,我把紅纓大鞭交給了孔丘。魯國風(fēng)俗,迎親,得新郎官親自駕車。當(dāng)然,孔丘也就趕一小段,出了村子上大路,鞭子還得還給我。這時候,孔丘在太廟的同僚伙同伯牛他們,圍住花車,粗聲大氣地唱起了迎親歌:

美女和我一輛車,面容好比木槿花。

身佩美玉叮當(dāng)響,雙宿雙飛到天涯。

孔丘卻猛然勒住韁繩,高聲說:“不能唱這個!”他的同僚愣住了,每次有人結(jié)婚,都唱這個,有什么不能唱的?孔丘說:“這是鄭國的歌,鄭聲淫,不許唱!”孔丘不讓唱,同僚偏要唱,雙方僵持了一會兒,轎車?yán)锿蝗粋鞒鲞诉松巾?,有人在跺車廂板。是誰不耐煩了。我當(dāng)時想,可能是陪伴的丫環(huán)吧?,F(xiàn)在看來,跺腳的人,一定是柳枝。

我去找我娘討主意,她正在灶間忙碌,滿面油汗。我娘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沒容我張口,先指指鍋灶,又像轟狗一樣推搡我說:“去,去喝酒,今天,你隨便喝。”我明白我娘的意思,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再說什么都是添亂了。一想到孔丘這輩子就這么交到柳枝手上了,我心情灰暗?;檠绲臒狒[一如既往,但這種熱鬧好像只與我一個人無關(guān)。我草草地灌了幾碗酒,沒等酒席散掉,就提前躲回家了。后來聽伯牛說,鬧洞房時,不知誰說了什么,新娘子柳枝突然怒了,連客人帶孔丘一起,都被趕出了新房??浊鹂嗫喟笥懖婚_門,只好硬拖住伯牛,陪他在柴房過了一夜。

孟皮來過我家以后,有一次我問孔丘:“你現(xiàn)在存了多少錢?”我了解孔丘,掙一個花倆的主兒,指望他存錢,比登天都難。果然,孔丘說:“我為什么要存錢?”我說:“沒錢,你怎么娶親?娶了親以后,怎么過活?”孔丘說:“誰說我要娶親了?”我說:“孟皮不是正給你張羅親事?他說已經(jīng)有幾家女子八字與你相合了?!笨浊鹫f:“他張羅是他的事兒,讓他自己娶去?!笨浊鸬囊馑际牵松D苦,自己單獨熬下來就不易了,沒必要再拖累一個人。尤其是,娶了親,就得生兒育女,讓他們再來世上受這份罪,何必呢?

我說:“不娶親不生子,你就是大不孝?!?/p>

孔丘神情黯然地說:“我倒是想孝,沖誰孝啊?”

我不知道孟皮怎么勸的孔丘,最后,他居然同意娶親了。我猜想,什么人生艱苦一類的話頭,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很有可能,孟皮答應(yīng)替他出錢,這一點打動了他。要不然,憑孔丘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付不起聘禮,更別提操辦婚禮的費用了。

孔丘窮,卻窮得講究,家里好不容易做頓肉,顏色不新鮮不吃,燒的味道不好不吃,切得不方正也不吃。而且,便宜的散刀子酒不喝,連席子擺不正都不坐。新婚頭幾天,柳枝還耐著性子侍候孔丘??墒牵瑤讉€回合下來,柳枝干脆甩手不管他了,愛吃不吃,不吃就餓著。

我記得很清楚,婚后第十天,孔丘家就斷了糧??浊鹪谔珡R是個低級助理,薪俸本來就不高,他又總愛提前支取下月的工錢喝酒。以前,孔丘沒飯吃,就到我家來蹭?,F(xiàn)在,他又按老習(xí)慣來了。剛在飯桌旁坐定,我娘就對他說:“去把你娘子領(lǐng)來吧,你已經(jīng)成家了,不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了。”可是,孔丘回家,半天不見回轉(zhuǎn)。我娘支我去找孔丘,在門口老杏樹下,孔丘正蹲著生悶氣,抬起頭來,臉上有幾道深深的血痕。不用問,又被柳枝給撓了。

孔丘憤憤地說:“這個女人,逼我出去借糧!”

我盯著他不搭腔,心說難得你還知道借糧是丟人的事兒。

孔丘一口唾沫釘?shù)降厣?,發(fā)狠說:“我早晚休了她!”

我冷冷地說:“你這么過日子,再好的女人,也得被你折磨成悍婦!”說罷,不再理他,轉(zhuǎn)身而去。讓他餓上一天兩天,清醒清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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