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異類(2)

埋:一本用罪惡寫成的大善書 作者:楊哲


蘇翔從李拐子家里出來,他只是說說,他這么忙,他才不會去縣里的醫(yī)院去看那個光榮受傷的扳岔工。他提到扳岔工,只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測,李拐子果然是個很深的人,深得如同一潭死水。什么東西掉進去,都只會慢慢的潛下去,外表看起來,頂多只是一陣微風吹拂過。

這是他在這樁調查案中唯一的一點興奮的理由。他見到了同類。

同事打來了電話。他們已經(jīng)查到了礦老板昨晚的通話記錄。最后一個打進來的電話,那號碼是個沒有用身份證登記的號碼,而且這個號碼只跟大款的手機有過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這個號碼已經(jīng)停機了。很明顯,這號碼背后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

礦老板昨晚上,很偶然的,帶了一箱子錢。而且,群眾反映,礦老板是接到電話以后,打牌打到一半匆匆離去的。很有可能,他拎著這么一箱子錢,要去見誰。要去談買賣?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在這黑燈瞎火的時候,那肯定是見不得人的地下分贓。而且兇手肯定是他認識的人,如果不是特別熟悉,礦老板不會大晚上單槍匹馬的去見他。從城里來村子的國道上安裝有攝像頭,凡是跟礦老板生意上有往來的人的車都查一查,可能會留下什么線索。

敢于開礦的人,黑道白道肯定都有點關系。想害他的也不是那么一兩個。而且想害他的人肯定都埋的深著呢。真要是他生意上有什么仇人,派個殺手昨天潛入村子里了,今早上肯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墒牵@又不像是一個專業(yè)殺手干的。這村子太小了,來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會引起眾人的注意。而專業(yè)殺手總是提前幾天就踩點,就摸清楚埋哪的。他總不能殺完人后現(xiàn)找地方。所以專業(yè)殺手一般會選擇在城里作案。那種地方人多,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沒有誰會注意。而大老遠的跑農(nóng)村來殺人,這是給自己找麻煩。

蘇翔最頭疼的是,目前還不知道兇手行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蘇翔和魯新在回治安亭的路上,見到老村長,老村長用賊溜溜的眼睛盯著他。

“我知道誰是兇手。”老村長率先張口說。

魯新心里頭特坎特不安,他深怕老村長會突然冒出來那句,“你會毀掉這個村子”,老村長瘋言瘋語的,村子里的人都習慣了,可是這話再把蘇翔給嚇著。

蘇翔停住腳步,側耳聆聽。魯新總覺得蘇翔的腦子同時在處理好幾件事情,對,他的確是在微微低頭,伸出耳朵,但這并不代表他在全神貫注聽你的說話,他也許只是在觀察他的皮鞋和褲子有沒有粘上泥點。

“是老王”,老村長繼續(xù)說,“是他干的?!?/p>

“你有證據(jù)嗎?”蘇翔果然在盯著自己的褲子,他撣了下褲腿。

“有?!崩洗彘L很堅定,“證據(jù)都在木偶里?!?/p>

“什么意思?”蘇翔完全一頭霧水。魯新想抓著他趕快走,老村長不干,他執(zhí)意要說完。

“他挖出了木偶,詛咒接著就降臨到了這村子?!?/p>

老村長神神道道地把老王背著木偶來見他,以及他如何勸勉老王埋了它,但是老王就是不聽他的,甚至連他自己晚上上山去荒廟里磕頭的事情都說了。他還說,昨晚上,那偃師,也就是那荒廟里供奉的塑像的主人,顯靈了,不但眼皮動了一下,而且還說了話。

“那偃師沒有透露,這大款到底是誰抓走的嗎?”蘇翔不屑于繼續(xù)聽下去,所以他打岔地問了一句。

“偃師只說了一個字,‘滾’。”

蘇翔心里默念了同一個字。

老村長走后,魯新跟蘇翔解釋,老村長下臺的時候,受了點刺激,突然所有的權利都沒有了,土皇帝頭頂上的光環(huán)沒有了,人多少都會這樣失落??傁矚g講些聳人聽聞的話,把所有人都圍繞在自己身邊,這樣才能找回點昔日一呼百應的感覺。這都可以理解。老村長還預言過世界末日,但是大家都當他發(fā)瘋,沒有人信他。蘇翔默默的看著老村長遠去的身影,沒有發(fā)表評論。

老村長走起路來非常鏗鏘有力,腳步穩(wěn)扎,就像是身上背負著使命。他嘴里持續(xù)地念叨著那一個字“滾”。每一個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保持著和他的距離,那躲閃的目光里飽含著一種畏懼和懦弱。

既然是從偃師的嘴里說出來的,既然他言之鑿鑿的聽進了耳朵里去,這個字就必然代表著什么深刻的含義或者啟發(fā)。也許對拯救村子有用。想到這,老村長抬頭望了眼天空,久未退去的大霧,把天空和地面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老村長眼里,這場莫名的大霧,就是一切災難的開始。能拯救村子的只有自己了。他想到這,加快了點腳步。尤其是在他見到蘇翔以后,那個人就如同他在夢里見到的那個人。那個魁梧的身影,緊握著一把火炬,火光閃耀在他黝黑的富有棱角的臉龐上,不時地擦亮他眼角露出的邪惡。

老王跟著看礦的人,走向礦場旁邊的小木屋,每一步他都感覺軟綿綿的。凌晨,他才回到了礦上。進了睡覺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床上。褥子上都是灰塵和骯臟的手印,他想伸手掀開被子的時候,停頓了下。他覺得自己的手更臟。

剛剛用礦上接出來的水管里混濁不清的水清洗了血跡,但很顯然,那些血跡留在了他的指縫之間,就像是烙進了皮膚的紋路里。似乎還可以從空氣中聞到那種蔓延開來的腥臊味。

老王突然想起來,他在滑倒,手印重重地拍在血跡上的一刻,他似乎,借著一點月光,看到后排座椅上,那一雙呆滯的,沉悶的,嚴肅的目光。那里有個人,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端正的坐姿象征著他過去的地位,他微微張開的下巴,似乎暗示著,他想說卻沒有說出的那些話。

幸好他已經(jīng)死了,死人不需要費力,堵住他的嘴。

蘇翔坐在小黑屋里,礦老板上次坐的位置,他從桌子上隨便拿起一個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老王認出來,那是礦老板昨天用過的打火機。打火機在昏暗的燈光下發(fā)出幽藍色的光。

“昨天,早上起來,你說你看見了死去的礦友?”蘇翔輕松的語氣,他面帶微笑,試圖讓老王卸下防備。

老王點頭,不敢注視那張臉上的微笑。

“你這么說,是為了拿到那筆錢?”

“我真看見了。他們就站在那,有說有笑的,跟活了一樣?!?/p>

“有其他人說過類似的話嗎?有沒有人也這么做過,煽動大家不要下礦,然后礦老板過來拿錢消災。”

“我也沒想到,礦老板會給錢。”

“沒有想過?那你想象中的礦老板應該怎么做?”

“我也沒主意。我只是,看見了他們。然后我不敢下井,我跟我兄弟說了這事,勸他也不要下井。他又跟他的兄弟說,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都不敢下井。”老王有些焦急地解釋。

“因為你,礦老板趕來了,平常他不來礦上的。結果他來了以后,就出事了。而你又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事發(fā)現(xiàn)場的人。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合了嗎?”蘇翔只是隨便地脫口而出,但老王的頭埋得更低。蘇翔意識到,老王聽進去了,現(xiàn)在內心正在煎熬著。這只是個善良的老百姓,深怕自己的一點點失誤而導致別人的不幸。

老王嘟囔了一聲:“我終于想明白了?!?/p>

蘇翔撣掉煙灰,聚精會神地聽著老王到底會說出點什么來。

老王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光芒:“我想明白了,為啥大白天的我活見鬼了,我看見了那些死去的哥們們,是他們回來找礦老板索命來了?!?/p>

索個屁,索也是索錢來了。就連黃泉路上也需要拿錢打發(fā)那些小鬼。蘇翔就知道,他從老王這里問不出來什么東西??墒牵坏貌粊磉@里進行這場審訊?,F(xiàn)在的他就像是無頭的蒼蠅,找不到線索,所以隨便亂撞。如果什么都不做,他會更感到煩悶。

我為什么會接這個案子,蘇翔心里納悶。

“你知道,當我挖出那個木偶,我以為,我挖出了一個孩子。我還聽見了他跟我說話,他說……你愿意為了那么那么多的錢,殺人嗎?我真的聽到了這句話,我那時候就覺得奇怪。老村長說得對,這是個被詛咒的木偶……”

蘇翔把煙屁股在木頭桌子上碾碎。他沉默地在屋子里踱步,皮鞋蹭得噔噔響。他不想聽老王繼續(xù)嘮叨下去。一個木偶,能代表什么。難道因為老王挖出了木偶而去定他的罪?現(xiàn)在能斷定的是,老王,肯定不是兇手。從現(xiàn)場的腳印來看,兇手非常冷靜,目的明確,下手狠毒。他絕不會驚慌失措到手上沾著血,然后一巴掌糊在玻璃上。老王是個容易激動的人,這種人的行兇現(xiàn)場一般都是腳印指紋鋪天蓋地??善械氖虑橛值拇_與他牽連在一起。最煩人的就是那個木偶,老村長一直刻意強調的,那個所謂的帶著詛咒的木偶……

“那木偶在哪里?我想去看看?!?/p>

魯新蹲在治安亭里,蹲在桌子下邊。蘇翔囑咐他不要站起來,以免別人從亭子外頭看見他,這樣會打草驚蛇。魯新蹲久了,伸了伸腿,每隔十五分鐘他就得這么伸一下。他琢磨,自己雖然很辛苦,但這么做,對破案起了關鍵作用。如果有人偷偷潛入治安亭,想跟李拐子說上幾句話,這個人肯定有內幕。

“魯新,你相信那城里來的警察嗎?”李拐子在柵欄里的地面上玩著牌,面前的牌擺成了一條長龍,每次翻開牌,他都認真地瞅瞅,好像是在算命,每張牌上都暗藏著玄機。

“人家干了十幾年的刑偵了?!?/p>

“但你也不是很相信他?!崩罟兆訌娬{了一下“很”字。

“他囑咐我,不要發(fā)出聲音來。以免外頭有人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還藏著人?!?/p>

“他懷疑我是兇手?那你呢?”

“他沒有懷疑你。”魯新突然覺得說漏嘴了,轉念想了想,“他想什么我也不知道?!?/p>

“他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崩罟兆臃^來一張牌,突然,像看到了什么忌諱的東西,把那張牌扔到了遠處。

魯新本來不想繼續(xù)說下去,他想保持安靜,但是他又忍不住好奇,于是開口問:“你憑什么這么說?!?/p>

“我會看面相?!?/p>

“迷信……那你從我臉上看出什么來了?”

“你睡眠不好?!?/p>

“你亂蒙的?!濒斝掳涯抗庖葡騽e處,他知道他的緊張已經(jīng)默認了李拐子的話。

“從你的眼袋看出來的。你想掩飾也沒有用。人的一切都反映在臉上?!?/p>

“那我為什么睡不著覺?”

“因為你爸爸……”

“我們還是說說那城里來的警察吧。你從他臉上看出什么來了?”

“他是個特較真的人……”

魯新深有感悟地點點頭。

“他人緣肯定不好。沒人愿意來我們這村子。我們這,被外面人稱做鬼村。他來我們這,肯定是得罪了上級或者同事?!?/p>

“我們這不至于像你說的這個樣子吧。”

“魯新,你總是在這個村子里轉悠,你沒有出去做買賣。我常出去,我見著外頭的人,他們看我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個鬼。誰也想不通,莫名其妙的,這個村子里總是死人。我們和妖怪住在一起。”

“他們那眼神是因為你長的那副德性和你走路屁股晃來晃去的。”魯新想開句玩笑,但是李拐子嚴肅著一張臉,魯新也意識到自己的玩笑并沒有什么價值。

“這是個沒法破的案子。你明白嗎?”

“莫非你知道誰是兇手?”魯新盯著李拐子。

“當然……不知道了?!崩罟兆邮种械呐粕⒙湓诘厣?。“不過,城里來的那個警察,我看他,他會瘋掉的。我能看出來他很焦灼。他的臉上的皺紋,說明他是個不會通融的人,做事情一點也不圓滑,常常得罪人。所以他總是接到這種沒有頭緒的案子,這種案子根本就無從下手。他每次都無法完成任務,于是每次都受到別人的嘲弄。他決心,這個案子,無論如何也要結案。否則他會瘋掉的……而且他身上藏著什么秘密?!?/p>

“你說什么秘密?”

“一件,很沉重的事情?!?/p>

“他兩年前……”魯新要說的時候,突然捂住了嘴。

“兩年前怎么了?”

魯新抓耳撓腮,眼神胡亂掃了一下墻角:“我不能說?!?/p>

“與他的家庭有關?與他的孩子……”

“他先吃了,收拾廚房呢?!崩罟兆颖M力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

蘇翔“哦”了一聲,“你這米飯剛剛做好,他咋就吃完了。”

“屋子里地方不夠了,他就在廚房湊合吃點?!?/p>

蘇鐵點點頭,這時候他突然看見窗口晃過一個人影,是那男孩,正在使勁往屋子里張望,他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被擠壓得變形。他張著嘴,似乎在用口型跟蘇鐵透露著什么,但是玻璃太臟,蘇鐵沒看清小孩要說什么。李拐子剛一轉頭,男孩刷的又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李拐子也望向窗口。

蘇翔趕快轉移話題,他說:“我看那雕像呢,模樣很古怪。”蘇翔盯著雕像,他覺得越看它,越覺得它確實很古怪。

“你知道偃師的故事嗎?”

“不知道?!?/p>

李拐子陪坐在蘇翔身邊,他開始講述偃師的故事??隙ㄟ@個故事他已經(jīng)講述過無數(shù)遍了,倒背如流,村子里的人也肯定都知道這個故事,所以只有蘇翔一個人認真的聽。李拐子講述的時候,眼睛始終停留在地面上,就像是在回憶,回憶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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