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鐐銬(1)

埋:一本用罪惡寫成的大善書 作者:楊哲


“沒有?!蹦狙滓琅f保持著同樣的笑容。

“來這的國道上有錄像,你有沒有來過,一查便知。如果你在這件事情上撒謊,這只會給你引來很多麻煩?!碧K翔說到這,留意到,木炎臉上的笑容在他提問題的時候,僵硬了一下。“你不希望被當做共犯吧?”蘇翔笑了。

木炎盡管也用笑容支撐著,但是蘇翔心里頭清楚,那副鎮(zhèn)靜的笑容不會支撐很久。他預感到了,晚上,大霧就要散去了。

“如果你爸死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阿信收拾碗筷,他待會要把這些東西還到一樓的餐館。

“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你繼母跟你關系如何?”

“我爸爸四年前娶她是因為那時候她對我最好,那時候我也還小,以為總沖我微笑,總給我買禮物的人就是對我好。而且每個女孩都希望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媽媽。我對我的真正的媽媽記憶僅僅是來自于照片?!绷者_深呼吸了一口氣,“后來大了,才漸漸明白,笑容是最容易偽裝的表情?!?/p>

阿信望著窗外。琳達的雙手扶住阿信的臉,把他的臉掰向自己?!澳阍诟墒裁??”阿信有些不知所措地問。

“我要你親口跟我說,我爸爸不是你殺的!”

“開玩笑,我為什么要這么做?”阿信說話有點結巴,“為什么要這么做?!彼种貜土艘槐椋谛牡桌镆苍诓煌5貑栕约和瑯拥膯栴}。他應該早上就走的,遠走高飛,他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留在這里,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就如同那天早上的預感一樣。

那天早上,他走過骯臟的地面,小心地彎著腰,以免被低矮的棚戶刮到帽子??諝庵姓舭l(fā)著濕氣,他用右手保護好照相機的鏡頭。他隨時,即便是在菜市場買菜的時候,脖子上也掛著他的照相機。一臺尼康的半自動F2,任何花哨復雜的功能都對他毫無意義。他的相機只需要清晰。還原原始的世界遠比創(chuàng)造一個絢麗的世界更加深刻和震撼。照片上的凹凸的黑白,刻畫著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

那時候他是一名揭黑記者。在記者的圈子里,那是最受人尊敬,也是最危險的工作。每年記者節(jié)上得獎的是他們,死亡名單上,眾人哀悼的也是他們。阿信為什么加入到這一行里來,他覺得不需要解釋,或者解釋的話,是由于年輕和稚嫩。

退伍以后,他被分到了報社。有上訪的苦難百姓,要揭發(fā)當?shù)氐暮诎祫萘?。沒有記者敢去做專訪。所有人都害怕得罪黑勢力。那時候他初生牛犢不怕虎。只有他站了出來,愿意去用相機面對滿大街的砍刀。特種兵的出身和敏銳的頭腦,讓他躲過了一次又一次危險。每次虎口逃生,他都會越發(fā)地擔憂,擔心下一次的危險,自己還會否幸運。

很多人勸告過他轉(zhuǎn)行,他卻為了一種莫名的正義感而繼續(xù)著。經(jīng)常在刀尖上玩耍的人,容易變得過度緊張,甚至是歇斯底里。一點點噪音,他就無法睡著。每次打開門,他總有種幻覺,門外有人拿槍指著他。一旦身邊出現(xiàn)了個古怪的陌生人,他都會停住腳步,讓人家先過去。他干了三年的揭黑記者的工作之后,醫(yī)生查出來,他有輕度的抑郁癥。如果再干下去,人真的會瘋掉。這時候他才考慮轉(zhuǎn)行,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存款。

這才是這項工作最可怕的面臨的現(xiàn)實。其他所有的記者都可以從被采訪對象那里獲取點好處費,只有揭黑記者,你不可能從你的敵人那里獲得任何好處。而僅憑著他的兩千塊的工資,連每個月的電話費都交不起。那些因為拐賣人口而痛失兒子,來找你哭訴的老太太們一打電話就是倆小時,你不可能告訴她,為了節(jié)省電話費,長話短說。有屁快放,沒屁就憋著。

這些煩惱,都在那一天,徹底地解決了。阿信想,上帝或者,偏愛跟人開玩笑吧。

蘇翔回到旅館,他徑直去了琳達的房間。敲開門之后,他聞了下屋子里的味道,男式香煙的味道。一個杯子里裝著可樂,一個杯子剛被洗干凈。蘇翔猶豫了一下,沒去提起這些問題。他問,“你和繼母之間的關系如何?”

“就是一對正常的繼母和繼女的關系。”

“正常到什么程度?”

“我稍微懂事以后,就躲著見到她。我知道她身邊還有其他的男人。但是父親似乎對此并不在乎。她知道父親的很多賬目,所以父親離不開她。說實話,當我得知父親不是真的愛她才娶她的時候,我心底里有一點點安慰?!?/p>

“讓你評價你的繼母,你覺得你能做到公正嗎?”

“能?!?/p>

“那你覺得,她會為了錢……”

“不會。盡管很多賬面是她在管理,但是很多關系握在父親手里。殺了我爸爸,這有點得不償失。更何提她已經(jīng)有了花不完的錢,父親也給了她足夠的自由。甚至那個保鏢,是父親配給她的……”

蘇翔點點頭:“你看起來像個孩子,沒想到……”

“我只是外表看起來像個孩子……”她打斷他的話,這些不舒服的話似乎已經(jīng)憋在她心里很久了,“我十六歲了,剛領了身份證?!?/p>

蘇翔注意到她說話的表情和不自覺地勾一下胸衣衣帶的姿態(tài),“外表也看不出來是個孩子了”。他小聲的念叨著,走出門去。

阿信仔細聽著蘇翔的腳步聲。蘇翔從琳達的屋子里走出來,在門口停住,轉(zhuǎn)身打招呼告別。然后是琳達關門的聲音??墒菂s沒有腳步離去的聲音。阿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他透過門上的小孔望向外頭。走廊里,蘇翔只是站在琳達的屋子門口,他盯著阿信的這扇門。魚眼的小孔把一切都放大夸張,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但阿信總感覺,蘇翔的眼睛在盯著他。

阿信似乎突然找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曾經(jīng)連續(xù)三天的時間,被堵在家里,不敢出門。一旦走廊里傳來腳步聲,他就趴在小孔那里向外張望。但是那些聲音通常只是上下樓梯的人發(fā)出的。阿信習慣把一把高背椅子卡在房門的扳手處,這樣外邊有人撬門,門不會被輕易的撬開。如果有人想進來,必須撞門。而他加固了房門的鎖。如果有人想靠撞門沖進來,他至少有兩分鐘的緩沖時間,可以從窗戶翻出去。他租的這間房子好處是不高,只有四層,而且樓與樓之間的密度很近,他可以輕易的從一幢樓上跳到另一樁樓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已經(jīng)摸索好了逃跑的路徑。

并不是所有的騷擾電話都讓他感覺到緊張。那些拿起聽筒就張口罵人,咆哮著要殺你全家的人都是一些粗魯?shù)牡仄α髅ィ芽谏嘀?,缺少實際行兇的能力和經(jīng)驗。真正的窮兇極惡的家伙打電話反而是沉默,他不需要告訴你,你有危險,因為他就是危險,危險是不自報家門的,那樣顯得低估了你的智商。他打個電話,只是為了確認你在家,因為專業(yè)殺手的時間都很寶貴,舍不得浪費。

那時候阿信在做一份與奴隸工廠有關的報道。那是個黑暗得不能再黑暗的地方。三四百人,衣不遮體,腳上戴著鐐銬,完全過著奴隸一樣的生活。他們的歲數(shù)在十三歲到二十六歲之間。通常幾十個人都擠在一個山洞里睡覺,山洞的門口拿鐵欄圍著。拉屎撒尿都在里頭,人活得和牲口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比那還惡劣。只有稀飯,每天工作十八九小時,任人打罵。一旦得病了,只有等死的份。工作干不了了,人就被從山洞里拖出去,此后這個人就永遠消失了。奴隸們在鞭子的監(jiān)督下工作,日復一日地做著污染嚴重的工作。他們的生活里根本就沒有一點人的尊嚴。

人販子去各個火車站,尋找流浪漢,以工作一個月賺錢一千塊為名把他們騙到奴隸工廠去。奴隸工廠的老板,也就是奴隸主,給人販子二百塊錢,排除掉搭大巴的八十元費用,賣一個人賺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就是一條人命。幾乎就是你的一雙鞋的費用,或者說一次小飯館的酒宴,一套洗發(fā)水的費用。當阿信帶著警察包圍了奴隸工廠,沖進去解救奴隸的時候,他看著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了。那里還有被拐賣來的女人,應該說是女孩,做著幾乎和男人一樣勞累的工作。奴隸主們?yōu)榱霜剟罡苫钯u力的男奴隸,允許和鼓勵他們和女孩發(fā)生性關系。沒有任何安全和衛(wèi)生保證的性行為。一個女孩一晚上要忍受十幾個男人的獸欲。解救出的女孩們,每個人都患上了嚴重的疾病。

那是這世上的地獄,但它卻活生生的存在著。阿信拍了很多照片,有很多照片,鏡頭沖向那些解救的警察們。那些中年警察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現(xiàn)場,見過分裂的死尸,見過血流成河,但他們卻被眼前的情況嚇得直哭。那不是悲傷的眼淚,那僅僅是,一個人為著同類的邪惡,所流下的震驚的眼淚。

阿信一開始并不是奔著奴隸工廠去做的調(diào)查,他只是在調(diào)查人販子。他受到了那些孩子被拐騙的老人們的囑托,他偽裝成人販子,和人販子們混雜在一起,在逐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之后,他跟隨著他們來到了奴隸工廠??匆娏斯S老板的豪華悍馬,還看見了如同監(jiān)獄的山洞里,那些跟幽靈一般的目光。

最讓阿信無法忘記的是,有個白頭發(fā)的孩子,他一直凝視著阿信。孩子臉上的皮膚還很光滑,盡管沾著灰塵,但一看就知道,那皮膚還處于生長,更替的年齡。白發(fā)的孩子已經(jīng)在這里呆了兩年了。由于歲數(shù)最小,其他人會稍微照顧他。能生存下來兩年的人,都算老資格的了。這里有個傳說,待上三年,就可以把你放了。確實,似乎沒有見過待過三年以上的奴隸。白頭發(fā)的男孩提起這件事情,眼睛里會發(fā)散出光芒。他由于聽話,所以沒有被分配太重的活,他只是負責來照顧這些人販子的起居飲食。阿信看他可憐,給了他一塊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吃完了以后,麻木的臉上終于恢復了一點人的表情。那面包就像是一粒藥,能讓人對這個世界還存在著一點留戀的藥。

“三年,我還有十一個月就到了?!卑装l(fā)男孩說。

“你知道那些人后來怎么樣了嗎?”阿信問他?!澳切┐龎蛄巳甑娜??”

“不知道。反正,一早上醒來,就不見了。什么東西都沒有拿走。”

“死了?”

“這時不時的就會有一個人死。死了就自由了??蛇€會有大汽車源源不斷地把人運進來……”

阿信在奴隸工廠只住了一晚,他實在睡不著覺。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些人販子都是有家室的人。他們有老婆,孩子,為了孩子的一點磕磕絆絆而寢食難安。但他們卻毫無愧疚地拐賣著別人家的孩子。把一個人拐賣到奴隸工廠,幾乎等于判了死刑,等于殺了一個人,然而他們殺了這么多的人,卻毫無愧疚。他們玩完牌,喝完酒,談論著在鎮(zhèn)子上又搞了哪個妓女。攀比著哪個妓女的奶子更大,更渾圓,更讓人感覺到溫暖。談論著他們?nèi)诩伺畠?nèi)褲里的紅色的紙幣,那個引領一個人的生命墮入到深淵里的沾滿了血的紅色的紙幣。每一次高潮,都是一條人命在消逝。

那些孩子們本來以為他們有了一個每月上千塊的工作,幸福地充滿著希望地來到了這個四面筑起了高高的圍墻甚至是鐵絲網(wǎng)的工廠里。他們本來做好了吃苦的準備,為的就是賺錢給他們年老多病的父母,給他們尚未成熟的弟弟妹妹們,但沒想到迎接他們的卻是鐐銬和棍棒,是絕望。

這個工廠旁邊搭的簡易的房子隔音并不是很好。當黑漆漆的山洞里傳來被毆打的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聲時,每一聲都扎進阿信的心底。

等著我吧,等著我回去找人救你。

這是阿信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話。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出去,親手把那些奴隸主的脖子扭斷,但是他們有那么多的人,如果他還在軍隊就好了,如果他能偷出來一把機關槍。他想象著掃射的場面。

“你要是有點善心,你早就死了。”躺在阿信身邊的人販子突然蹦出這么一句,就像是在說夢話。可是那雙眼睛分明是睜著的,就直直地望著阿信,似乎看穿了阿信在想些什么。

“你算過你賣了多少個人了嗎?”

“如果殺個人就往地獄里掉一層,我現(xiàn)在都埋地球中間了。”那個人說完笑了下,就像是戰(zhàn)場上的老兵,面對死亡充滿漠然和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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