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敵斗爭不堅決”

戰(zhàn)將韓先楚 作者:張正隆


1932年夏,我在獨立師任通信排長時,因未親自用刀殺掉捉到的詢問紅軍的老百姓,師長認為我對敵斗爭不堅決,調(diào)我下營當副官。

這是1953年擔任中南軍區(qū)參謀長的韓先楚,在他的《干部履歷書》中的“受過何種處分”一欄里,寫下的一段話。

那是一次戰(zhàn)斗后,幾個農(nóng)民來到獨立師駐地,詢問另一支紅軍的去向。大別山區(qū)紅軍家屬很多,僅一個黃安縣就有3萬人參加紅軍。自己的隊伍來了,打聽一下兒子、丈夫的生死下落,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問題在于這幾個人不是附近村鎮(zhèn)人,是從幾十里外尋來的,就認為他們是敵人派來的偵探,師長下令通信排將他們殺掉。從衣著形象到手上的繭子,都能說明他們是普通農(nóng)民。時任通信排長的韓先楚找到師長,明確表示:這些人都是大別山區(qū)的普通百姓,不能殺。師長說:叫殺就殺,錯了我負責!

如果他再堅持下去,或者拒不執(zhí)行命令,或者干脆把這幾個“偵探”放了,那后果會是什么?

這幾個“偵探”還是殺了,是2班長帶到附近樹林里,用刀砍的?;貋砗?,2班長無意中對師長說,排長膽小,不敢殺人。

不久,韓先楚就被下到營里當了副官。后來在那份《干部履歷書》中的《自傳》里,他這樣寫道:

調(diào)我當副官,我內(nèi)心并不滿意,認為殺掉那些老百姓是不對的,自己并不是對敵斗爭不堅決;但是,就在肅反政策影響下,一個人沒敢提出什么來。

不過,從那以后,韓先楚就有了句直到去世前還掛在嘴邊的話:“腦袋掉了就安不上了?!?/p>

韓先楚這個“勇敢分子”,一生中唯一擔心的,也是最害怕的,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七里坪!七里坪!韓先楚和紅25軍的老兵,這輩子都忘不了七里坪。

不僅因為那場根本就不應該打的損失慘重的七里坪戰(zhàn)役,還因為戰(zhàn)役期間和戰(zhàn)役前后的“肅反”。

82師政委江求順,被說成“改組派”。他軍政雙全,無私無畏(那時的人是沒有多少“私”字的),打仗總是帶頭沖鋒。他的那匹馬從來都是傷病員騎著,扛糧時兩米長的米袋子綁在毛竹上,比誰的都多、都重。聽說他被逮捕了,全師官兵跪下一片,求情,哭啊。那也不行,非殺不可。大刀舉起來了,這個參加革命前人稱“大鍬把子”(即種田能手)的長工,高呼“革命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

給領導提點意見,發(fā)句牢騷,說句怪話,丟個槍零件,都可能成為“反革命”。幾個人在一起吃頓飯,就成了“吃喝委員會”,就是“反革命”。還有“排隊肅反”。官兵排成隊伍,佩帶綠領章的特派員(除特派員外,都是紅領章)在隊列間走動,察言觀色,逐個端詳。誰哆嗦一下,或是有個什么動作被覺得可疑,或是認為你臉色不對,十有八九那就是了。還有什么“改組派”、“第三黨”、“AB團”,大都是窮苦人出身,哪懂得這些名詞、花樣???知識分子就更慘了,據(jù)說整個紅4方面軍戴眼鏡的,就剩了一個12師政委傅鐘!

七里坪一役,打得紅天血地,紅25軍傷亡一半。有人卻好像覺得光憑敵人殺還不夠勁,自己還要殺。戰(zhàn)中、戰(zhàn)后有人對戰(zhàn)役決策、指揮流露出懷疑、不滿,那就是“反革命”,就讓你腦袋搬家。

第一次戰(zhàn)斗后,大隊長就稱贊韓先楚是個“勇敢分子”,表揚他做得對。韓先楚參軍前就是團員,這時大隊長親自介紹他轉(zhuǎn)為正式黨員。不久游擊大隊編為獨立營,變?yōu)闋I長的大隊長又提議他當了排長。營長和政委都是老黨員,而營長經(jīng)過幾次戰(zhàn)斗,也變得勇敢而有謀略,頗受官兵擁戴。沒想到,一天上邊突然來了幾個人,把營長和政委抓走了,從此再也沒了影兒。

連批評韓先楚“對敵斗爭不堅決”的獨立師師長汪明國,也在“肅反”中被殺掉了。

紅25軍25名師職以上烈士中,病逝3人,犧牲11人,“肅反”中被殺掉的也是11人。

最初聽到別的部隊捕殺“反革命”,韓先楚是信的。營長、政委被抓走時,他腦子里還閃過疑問:他們是不是真的當面是人,背后是鬼?及至越來越多知根知底的人都成了“反革命”,那疑問就變成另一種疑惑和憤怒了:連我們這些大老粗都明白的事理,那些決定政策的人就真的一點也不懂嗎?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員來談話?!痹谀遣淮蛘痰娜兆颖裙?jié)假日還少的年月里,韓先楚從來倒頭就睡,一睡就著,后來可就覺少了,夢多了。那夢都是清一色的“肅反”。他和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被捆綁起來,一串串就像抓小雞似的,甚至連小雞都不如。小雞被抓住前還飛呀跑的,人卻不能。就是被敵人抓住了,五花大綁,腳還能踢,嘴還能罵,而當了“反革命”,只能在臨刑前喊幾句口號。

日本投降,他到了東北,這夢就逐漸少了,沒了。可自1959年廬山會議后,又不時被這噩夢驚出一身冷汗。

1984年初,一個老干部來看韓先楚。孩子們覺得挺蹊蹺。父親的老戰(zhàn)友,特別是紅25軍的老人,他們哪個不熟識,這個怎么從來未聽說過?老人“文化大革命”受過迫害,體弱多病,令人同情,父親對人家卻不冷不熱的。

老人走了,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韓先楚搖搖頭,嘆口氣:你們看他現(xiàn)在鼻涕邋遢、慈眉善目的,當年“肅反”可是殺人不眨眼哪!

1944年8月,韓先楚從延安中央黨校畢業(yè),分配到抗大1大隊任大隊長。

當時,延安整風還在進行。和后來一樣,無論前面冠以什么名頭,大凡是個“運動”,就免不了個“左”字,也就少不了擴大化和冤假錯案。1大隊一些人被逼供、誘供、搞假坦白,已經(jīng)戴上“特嫌”、“特務”、“托派”帽子,學員思想混亂,忐忑不安,唯恐大禍臨頭,軍政訓練已無法正常進行。

韓先楚堅決反對逼供信,反復強調(diào)實事求是搞整風。他說1大隊都是高中級干部,經(jīng)過長期革命斗爭考驗,怎么會有這么多反革命?人家自覺坦白問題是對黨忠誠,你等在那里釣魚上鉤,還怎么讓人向黨交心?再把思想問題提拔為政治問題,把一般歷史問題擴大成政治歷史問題,這不是把同志當敵人,把人往死里整嗎?抗戰(zhàn)勝利,革命成功,要靠革命隊伍不斷發(fā)展壯大。內(nèi)部不團結(jié),自己人斗來斗去,怎么能有凝聚力、吸引力和戰(zhàn)斗力?沒有比自相殘殺、內(nèi)斗內(nèi)亂再可怕的了,我們再也不能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了!

上任沒幾天,他就把被關押的同志放了,然后逐一核實,為他們推掉不實之詞。

戰(zhàn)場上,他記不得曾多少次救護戰(zhàn)友了??擅鎸Α懊C反”,面對抓人、殺人,他一個排長,后來又降職為副官、伙夫、士兵,除了眼巴巴地看著,又能怎樣?“保存自己,消滅敵人”,那時他唯一的選擇只能是保存自己。而現(xiàn)在,他覺得應該動作了,起碼在1大隊這地方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有個學員叫李平,在白區(qū)做過地下工作,有人說他這段歷史不清楚,硬是揪住不放。

韓先楚說:就算這段歷史不清楚,存在各種可能性,把他當敵人干脆利落地處理了,就是對革命負責嗎。腦袋掉了就安不上,政治生命也不是兒戲。我們在戰(zhàn)場上沖殺是明的,人家在白區(qū)做地下工作是暗的,都是提著腦袋干革命??!

與一些學員談話,他常講到“肅反”殺掉的那些人:九泉之下還背著黑鍋,讓人怎么閉眼哪!

因為沒有親手殺掉那幾個詢問紅軍的老百姓,他被撤職下營當了副官。因為工作賣力表現(xiàn)好,又讓他下連扛槍打仗。攻打羅田縣城搶敵人金庫,出城時敵人反擊,人馬擁擠,黑暗中他被擠落路邊溝里,肩上兩包銀元全撒進齊腰深的泥水里,又受處分當了伙夫。所謂副官就是每天買糧買菜,管幾個伙夫做飯,這下可就徹底拿起燒火棍了。那也不含糊。一次給部隊送飯,半路上遇到幾個民團?;锓虼蠖际抢先醪?,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他就讓他們悄悄躲著,自己操起根扁擔摸到敵人背后,突然大喝一聲,幾個民團嚇蒙了,老老實實當了俘虜。這么著,那燒火棍又變成了一支步槍。不久部隊轉(zhuǎn)移,讓他帶幾個人先去設營。這邊安排好了,那邊部隊接到命令去別處了。他不知道部隊去了哪里,那也得找部隊去。那時逃兵挺多,吃不了苦的,怕死的,被“肅反”肅怕了不想當屈死鬼的,有的就不辭而別了??伤n先楚從未動過這種念頭。他白天和幾個人躲在山上,晚上到老鄉(xiāng)家弄點吃的,四處打聽著走呀找呀,終于找到了另一支紅軍部隊。

之前他就是有名的“勇敢分子”,這回成了“革命的堅決分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勇敢分子”、“堅決分子”,對那些“偵探”、“反革命”,卻勇敢、堅定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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