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萬籟俱寂，從蠟燭的長短來看，他知道自己并沒有睡多久，看來今夜又要睜著眼睛等待天亮，不過反正也習(xí)慣了。他把罐子里剩下的梨汁喝光，倒是很解渴，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鼾聲。李元芳一驚，來了這里三天，房門上雖然不掛鎖，門口卻一直都有至少兩名看守，院門外再守上四個，他留意觀察過，看守們分日夜兩班，所以整個夜晚都是精神抖擻的。
　　
　　李元芳湊到門縫朝外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兩名看守東倒西歪地躺在屋外，睡得爛熟。雨停了，這兩個家伙的鼾聲在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他猛然想到，院外的那四個看守一定也睡著了，否則絕不會毫無察覺。
　　
　　這是怎么回事？李元芳仔細(xì)思索著，眼睛無意中掃到桌上的罐子，頓時靈光乍現(xiàn)?？隙ㄊ桥崴卦圃诮o看守的藥物里做了手腳，之所以沒有給李元芳同樣作用的藥物，就是為了讓他保持清醒，以便趁夜逃跑。也就是說，雖然昨天他拒絕了裴素云幫助他離開此地的建議，她依然自作主張為他做了安排，提供了她認(rèn)為必需的條件。立刻，他好像又聽到她在說著拒絕的話，但眼神和行為卻總是暴露出她截然相反的內(nèi)心。這真是個喜歡自作聰明又固執(zhí)己見的女人，讓他十分無奈，卻又深深地愛憐。
　　
　　莫非這傻女人真的希望，他拋下她獨(dú)自逃走？李元芳覺得啼笑皆非，她把他看作什么人了？誰知道這女巫是怎么想的，難道自己表達(dá)得還不夠明白？也許，是她看透了他的軟弱吧。這軟弱雖然他竭力掩飾，恐怕還是沒能完全瞞過她的眼睛。他記得，自己只有十年前在絳帳的時候，才有過類似的軟弱，結(jié)果也同樣沒能瞞過另一個人的眼睛。他們都看出來他的彷徨、恐懼和依戀，卻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對待。好在，兩種方式他都能理解，并且真心喜歡。
　　
　　桌上的蠟燭燃到最底端，“撲哧”一聲響后便熄滅了。屋子里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李元芳的心悄然一動，他能準(zhǔn)確地估算出現(xiàn)在還未到子時，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個多時辰。不知道裴素云的藥能不能讓看守們酣睡到明早換崗的時候，但這確實(shí)是個絕佳的機(jī)會，不應(yīng)該白白浪費(fèi)，否則也對不起她的苦心。李元芳不打算逃走，可是決定出去跑一趟。直覺告訴他，過了今夜，就再沒有可能了。
　　
　　走出院子，另外四名看守不出所料，也都橫七豎八地倒在墻下。李元芳找到其中一個小隊長模樣的家伙，從那人腰間摸出塊刺史府的令牌，憑著這個小玩意他便可以順利出入庭州城了。
　　
　　李元芳騎著從刺史府馬廄里牽出的駿馬，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跑上了庭州城外的草原。雨后的草原上泥濘遍野，青草和野花芳香撲鼻，月光出奇地皎潔，他離得老遠(yuǎn)就看到狄景輝和韓斌藏身的牧民帳篷外，用木條圍起的馬棚中，一大一小兩匹紅馬風(fēng)姿超群。李元芳的心中禁不住狂喜，正像他期望的那樣，蒙丹也在這里！
　　
　　當(dāng)李元芳小心翼翼地閃入無聲無息的帳篷時，立即被攔腰一把抱住。他隨手向外一推，居然沒推開，油燈“噗”地亮起來，李元芳低頭看看韓斌仰起的小臉，驚喜地說：“好小子，越來越有力氣了！”
　　
　　韓斌興奮得滿臉通紅，輕聲嘟囔了一句：“哥哥你總算來了！可想死我了！”話音未落，眼睛里就噙上淚花。狄景輝和蒙丹一起迎過來，不約而同地歡喜道：“斌兒拼命說你今晚會來，居然還讓他給說中了！”“嗯，”李元芳拍了拍韓斌的肩，問蒙丹，“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蒙丹也很激動：“前幾天我們在沙陀磧和鐵赫爾打了一仗，把敕鐸可汗的五千鐵騎全給收服了。哥哥讓我回來給你送信，可大雨耽擱了行程，前天才回到庭州！”
　　
　　李元芳朝蒙丹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些我已經(jīng)知道了。”蒙丹大驚：“知道了？！怎么會？你……”李元芳笑而不答，蒙丹又忙忙地道：“我回來后就去巴扎小院找你，才知道你讓人抓進(jìn)刺史府了，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在想怎么能救你出來，可一時又沒有好的辦法?！钡揖拜x插嘴道：“我說過你不用瞎操心吧，刺史府對他就是大巴扎，隨便逛！”
　　
　　幾人圍在桌邊坐下，李元芳道：“咱們有話快說，我沒有多少時間，馬上還要回去?！泵傻ず偷揖拜x更加訝異，便索性不再發(fā)問，安靜下來等李元芳解釋。李元芳卻一時無言，默默地看著油燈的火苗，半晌才正視著狄景輝，道：“大人要來了?！钡揖拜x驚得目瞪口呆：“我爹要來庭州？！他來干什么？”“具體是不是到庭州我也不清楚，但一定會來隴右道?！?br>　　
　　于是，李元芳就把幾天來在刺史府里發(fā)生的事情，和得到的種種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隨后，他鄭重地看著蒙丹，囑咐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更要盡全力保證狄景輝的安全。狄大人來到隴右道后，你可多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只要有可能，就想辦法把狄景輝安然無恙地送到狄大人的面前?！钡揖拜x嚷起來：“這是干什么？為什么非要把我送……”李元芳瞪了他一眼，厲聲打斷他：“難道你想要別人利用你來要挾大人嗎？”
　　
　　蒙丹咬了咬嘴唇，點(diǎn)頭道：“這沒問題，你就放心吧?？墒悄阍趺崔k？”李元芳平靜地道：“不用擔(dān)心我，我有的是辦法。剛才我對你們說的事情，你們都要記清楚了，有機(jī)會見到狄大人就對他和盤托出，但對任何其他人，就什么都不能說。還有……”他頓了頓，又皺起眉頭對蒙丹道：“最好想辦法告訴你哥哥，假如大周官府對他在伊柏泰的行動有非議，請他務(wù)必不要和大周朝廷對抗，否則對他今后所圖的霸業(yè)不利。如果真有人發(fā)難，他可以把全部的責(zé)任都推到我的身上。當(dāng)然了，我相信烏質(zhì)勒王子在這點(diǎn)上自有計較，我也就是白提醒一句?！?br>　　
　　這席話說完，蒙丹和狄景輝都有些發(fā)愣，李元芳看著二人憂心忡忡的樣子，輕聲道：“你們也不用太擔(dān)心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只不過做好最壞的準(zhǔn)備?？傊?，只要你們能平安見到大人，我就有退路，有支持。所以你們一定要保護(hù)好自己。好，沒別的事，我這就該走了。”
　　
　　他剛要起身，卻被韓斌死死地抱住，李元芳對他搖了搖頭：“斌兒，別叫我再為你操心了吧?！表n斌狠狠抿緊嘴唇，低下頭，乖乖地把手松開了，蒙丹過去摟住他的肩膀。李元芳朝狄景輝使了個眼色，兩人并肩走到帳篷外。
　　
　　時近凌晨，濃重夜幕中的草原上，殘星寥落，輕煙飄浮。李元芳和狄景輝相視一笑，似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過了一會兒，李元芳才低聲道：“見到大人，替我問個好吧?！钡揖拜x輕哼一聲：“我不說，要說你自己去說?！崩钤汲斐鲇沂郑骸吧匣匚曳旁谀氵@里的書信，還在嗎？”狄景輝點(diǎn)頭，從懷里掏出封信遞過去，一邊問：“喏，我一直隨身帶著呢。怎么了？你不是說讓我替你保管著，找機(jī)會送給我爹嗎？這不是有機(jī)會了？要么你自己給他？”李元芳笑了笑，將信收進(jìn)懷里：“也沒什么要緊的，以后再說吧?！钡揖拜x攤手：“隨你咯?！?br>　　
　　靜了靜，李元芳又道：“還有斌兒，我一直都很后悔把他帶到這里來，而沒有讓他留在大人身邊。假如……”狄景輝不耐煩地打斷他：“哎，我可沒興趣聽你說這些話，簡直和我爹一樣婆婆媽媽，你要走就快走吧。”
　　
　　李元芳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去正要認(rèn)蹬上馬，狄景輝又想起件事，扯住馬韁繩道：“關(guān)于裴素云給你的那首詩，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頭一聯(lián)提到伏羲八卦，它雖然是八個方位，和五芒星的五個方位不同，但伏羲八卦的左上是‘兌’卦，意思是‘澤’；左下是‘震’卦，意思是‘雷’；而右上是‘巽’卦，就是風(fēng)的意思；右下是‘艮’卦，意思是山。倒是與薩滿的‘水、火、風(fēng)、地’四神符暗合。因此這些天我想來想去，覺得也許那五芒星的四個角就代表‘水、風(fēng)、火、土’四神符，位置大概就和伏羲八卦的卦位一致。不過……呵呵，我也說不好，等有機(jī)會你再去問問你那女巫，看看這謎猜得準(zhǔn)不準(zhǔn)！”
　　
　　“好，我知道了?！钡揖拜x看著李元芳撥轉(zhuǎn)馬頭，揚(yáng)聲道：“元芳，自己多小心！”“是的，景輝兄，你和公主也要多保重，管好斌兒。我走了！”
　　
　　長空的遠(yuǎn)端，星輝褪盡，不見朝陽。微微泛白的草原黎明，一人一馬的背影很快就在灰蒙蒙的晨霧里消逝無跡，隨之飛散的還有撕得粉碎的信紙，像夏日中意外飄落的雪花，轉(zhuǎn)眼就融化在他清澈見底的目光中。
　　
　　肅州以北，金山山脈間夾雜著大片瘡疤似的砂石灘，碩大粗礫的砂石中寸草不生，是真正的戈壁荒原。生命在此停止了最細(xì)弱的搏動，只有一輪紅日年年歲歲如約而至，從東北方的百鳥海子上升起，又沉沒于西南方的金山山巔，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停歇。
　　
　　太陽越過頭頂，這是又一個火辣辣的西域炎夏。從金山的山廓里奔逃出一小隊狼狽不堪的人馬。不足百人的小隊個個丟盔卸甲、遍身血污，連他們的坐騎也都踉踉蹌蹌，舉步維艱。顯然，這小隊人馬剛剛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他們的同伴大概都已經(jīng)永遠(yuǎn)留在金山的南側(cè)，再也不能返回北方的家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