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會議在二樓進行的時候，一樓大廳里，方劍春跟其他特務部門的隨從、司機們一樣，都坐在廳口右側(cè)的小門房里等候，門房上面便是一趟攀墻而上的紅木樓梯，直通二樓。
　　
　　長時間坐在門房里有些無聊，方劍春便信步走了出來。他站到大廳的中央，仰頭望著二樓。該樓的一樓、二樓是兩層式的大廳，二樓走廊外側(cè)的那排雙層欄桿，據(jù)說可以擋住來自任何方向的子彈。而走廊上的那個玻璃碗式的吊燈，里面裝著的五彩寶石，發(fā)出絢麗的柔光，那些彩色寶石價值連城。
　　
　　方劍春掏出白金煙盒取出一根香煙，忽然想起這里是禁煙火的，于是轉(zhuǎn)身走出了市政府辦公樓的大門，順著門外的二層花崗巖臺階走了下去。
　　
　　他站在臺階下的湖南路路邊，掏出了美制朗聲打火機，熟練地一揚手。隨著“當啷”的金屬響聲，淡藍色的火苗點燃了唇間的香煙。
　　
　　湖南路下面是花木繁茂的街心花園，再往前有一個半圓形花壇，里面立著一座山海重光碑。再往前走就是海岸線了。
　　
　　方劍春站在血色夕陽下，眺望著遠處那波光粼粼的無垠大海，心中又涌起對哥哥的思念。當時哥哥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在表姑家留下才離家出走的。最終受盡了這么多的磨難，自己虧欠哥哥的太多了……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去那邊找哥哥去。同時，他也恨透了那些暗害哥哥的軍統(tǒng)特務，內(nèi)心隱隱燃起復仇的火焰。
　　
　　臺階上面市政府的門前，傳來了說話聲。
　　
　　方劍春回過身向上望了望，從樓里陸續(xù)走出了幾位參加黃海表會議的人。
　　
　　看樣子會議結束了。他掐滅煙蒂，登上臺階往大樓處走，準備接岳參謀長回警備司令部。當回到一樓大廳時，并沒有見到岳參謀長。而且警察局、軍統(tǒng)、中統(tǒng)的司機們，也還在門房里老老實實地等著。
　　
　　肯定又被留下說事兒了，方劍春揣測。
　　
　　他慢慢地又走回大門口，忽然看到下面的臺階上，一個市政府秘書正低頭哈腰地往上禮讓著一位時髦的嬌小姐。
　　
　　那嬌小姐傲氣沖天地昂著頭，臉上濃妝艷抹，身上珠光寶氣，穿著淡紅色綢緞旗袍,粉色的進口高跟鞋一步步地砸在石條臺階上，發(fā)出陣陣脆響。
　　
　　方劍春雙手插在軍褲兜里，瞪大眼睛盯著她那張圓鼓鼓的紅臉、溜圓的小眼睛和肥圓的鼻頭，這不是“小山楂”秦三小姐嗎？！
　　
　　走進大廳門口的時候，那嬌小姐好像注意到前面有個英俊挺拔的年輕軍官正在瞧她，便神氣地把腦袋一甩，嘴一撅，頭一扭，快速扭動腰肢走了過去。
　　
　　方劍春還真怕認錯了人，關鍵對方是個嬌小姐。所以，話到嘴邊卻沒敢吱聲。心說，難道這世上還真有第二個像秦三小姐那般能讓人酸倒牙的？
　　
　　走到通往二樓的紅木樓梯口處，那嬌小姐伸出右手搭在樓梯扶手上，剛邁上去兩三步，忽然間又想起了什么。她側(cè)過頭，瞇起眼睛仔細打量那個年輕軍官。
　　
　　方劍春轉(zhuǎn)頭朝她笑了笑。
　　
　　“方劍春？你是方劍春？！”嬌小姐喊起來，那尖尖的聲調(diào)把樓梯口附近的幾個人都給嚇了一跳。
　　
　　“你是秦小姐！”方劍春抽出手指了指她。
　　
　　“??！”秦三小姐模仿著女影星驚呼的樣子，把一只小胖手遮在紅嘴唇前，做了個仰頭的夸張動作。然后，她轉(zhuǎn)身跑下樓梯，沖到方劍春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該死的小方子！畢業(yè)都四年多了，我一個老同學都沒見著，真想你們。咦？你怎么是陸軍？你不是被昆明空軍學院選中去開飛機了嗎？”
　　
　　“別提了。從空軍學院畢業(yè)，我被送到美國受訓，訓練時受了傷，醫(yī)生診斷結果是不能再開飛機了?；貒?，恰好警備司令部招考軍官，我也學過參謀專業(yè)，所以就考進來做參謀了?！狈絼Υ河止室舛核f：“我說小山楂，見了老同學連理都不理，差點兒就這么走過去啦？”
　　
　　“你現(xiàn)在比以前變胖了也高了，又穿著陸軍軍裝，人家一眼看不出嘛！”秦三小姐皺起鼻子，用小手在他的胳膊上做了個“擰”的動作，“你再敢喊我的外號，我還擰你！”
　　
　　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時候，她最討厭班里的方劍春，就因為他總叫她外號小山楂?？梢坏┊厴I(yè)多年見不著了，反而對他的印象非常深。
　　
　　“好，我保證以后不再喊你外號了，那你也不許再叫我小方子。秦小姐，怎么來島城了？你不是去南方尋找浪漫的愛情了嗎？找到歐陽勛了？”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是國民黨軍軍官的秦三小姐一直都癡愛著班里的歐陽勛。
　　
　　方劍春跟歐陽勛是好朋友，還參加了他發(fā)起的“進步組織學習會”。會里的幾個主要骨干都知道歐陽勛是地下黨員。后來，歐陽勛為躲避特務的調(diào)查跑了，沒了消息，學習會也解散了。畢業(yè)的時候，方劍春聽秦三小姐說歐陽勛跑到了廣州，她要去廣州找他。
　　
　　“我沒去廣州，爸媽不讓去。好啦，以前的事兒就別提了嘛?！鼻厝〗汶S手從旗袍的左襟上摘下白絲綢手絹，沾了沾鼻翼下的微汗說：“我爸爸剛被調(diào)過來當市長，兩個月前，把我和媽媽也接來了。方劍春，還有哪些老同學在島城這里？”
　　
　　方劍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平靜地說：“就兩個?！毙睦飬s暗驚：??？秦市長是她爸爸？！
　　
　　秦三小姐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剛要開口，市政府的秘書走了過來，恭敬地說：“秦小姐，秦市長已經(jīng)開完會出來了，您趕緊上樓吧。”
　　
　　“好了，知道了！”秦三小姐把嘴一撅，不耐煩地說。
　　
　　秘書只好先走到紅木樓梯口，等著她。
　　
　　“方劍春，我要上去找我爸爸。你在警備司令部的哪個部門？”
　　
　　“我在參謀處二科。你快上去吧，我馬上也要送長官回司令部了?！狈絼Υ盒χ咚?。
　　
　　“那好，有時間我去司令部找你玩。Good-bye！”秦三小姐搔首弄姿地揚揚手，扭著腰肢走向樓梯口。方劍春也趕緊朝她擺擺手。
　　
　　與此同時，岳參謀長臂彎處夾著深褐色文件袋，跟警察局長費超邊交談著邊從紅木樓梯上踱了下來。他們跟秦三小姐打了個招呼，又奇怪地望了望方劍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