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一天,千捱萬捱之后,在等得差不多快要發(fā)狂之后,真的來了。
所有的人都應(yīng)當(dāng)記得很清楚,天氣實際上已經(jīng)很冷了。很多人脖子里套著當(dāng)時最流行的白圍脖、紫紅圍脖、藏青圍脖,美則美矣,但也使每個人看上去都笨頭笨腦,兀地短了一大截。丹青為此很不滿意。他皺著眉頭,想起此前看過的那些外國電影,舞會上,男人都是西裝,女士都露出脖子和胳膊……而他們,難道要縮著腦袋抱著大棉襖跳舞?這想象讓他不滿而焦躁,而天色就在這幾近自暴自棄的情緒里黑下來。
在食堂吃過食不知味的晚餐--太激動或太傷心他媽的都是這樣,吃東西就像在吃時間,只圖延過這一刻--大家借了幾輛自行車,十一個人浩浩蕩蕩地就往那同學(xué)家里去了。直到此刻,作為組織者的丹青還是悶悶不樂,幾近憂心忡忡。他害怕事先的想象太過美好,事實上可能會相當(dāng)糟糕。唉,舞會,真不該起這個意的,準(zhǔn)砸鍋。但別的那些家伙還渾然不覺,一路上快活地大聲吆喝,好像整條街都替他們鋪上了通往宮殿的紅地毯。
提供場地的同學(xué)等在家里,他的家丹青是第一次來。到底是官員家宅,房間很多,好像有四個小房間。地上是窄條的舊木地板,桌上鋪了格子臺布,深紅色的平絨窗簾使得室內(nèi)帶著一種祥和的氣氛。
他開了暖氣片。別看這是舊房子,從前留下來的,天生裝有暖氣片。那同學(xué)矮小而局促,但在自己的家里,他因為行動自若而變得灑脫多了。這又讓丹青不高興。奇怪,他不喜歡別人比自己灑脫。
什么時候到?有同學(xué)在散煙,一邊把煙叼在嘴里,啪啪啪玩著打火機(jī),一邊斜著眼睛問。他的疑問句省略了主語,但大家都清楚他在問什么。尤其是他提問題時那種很不健康的姿態(tài),像電影里的大壞蛋似的,刺激得很。
這倒讓丹青一下興奮起來,方才一路上的壞情緒完全結(jié)束了。他還不會抽煙,拒絕了。有的同學(xué)也是第一次抽,馬上狼狽地咳起來。啊,第一個圣誕!第一個舞會!第一次抽煙!有人大聲感嘆著,像在念蹩腳的即興詩,聲調(diào)激動人心。
似乎很快,樓梯口傳來女生們的聲音--腳步聲、喘氣聲、笑鬧聲、東西落地聲、驚叫聲--經(jīng)過樓梯道那個特殊空間的放大與傳遞,產(chǎn)生了共鳴與回聲似的。丹青突然不自在起來,甚至有點慌張,真希望可以暫停。不知為什么,他不想這么快就看到她們。他覺得,應(yīng)該有一個漫長曲折的等待,她們應(yīng)當(dāng)遲到、失約,不該這么輕易地就上了場……
倉促無主之間,他終于還是要了一根煙,笨拙地點上。別人都往門口迎,他卻掉頭快速地往屋子里走,一直走到窗戶邊。他猛吸一口,被嗆得直咳,覺得自己很沒出息。手里的煙,這輩子頭一根煙(唉,也是最后一根煙?。D峭砩?,后來他沒再抽煙,因為所有的男生都在抽,沒完沒了、無所顧忌,像成年男人那樣一根接一根,滿屋子都是煙味,他反而不必再抽了,他已經(jīng)足夠迷糊!
她們的聲音、她們的人,現(xiàn)在都完全進(jìn)屋子了,清晰了,分散了,不再神秘了。但丹青仍固執(zhí)地站在窗簾邊,疲憊而焦渴,打算抽完煙再加入他們。
另外十個男生,開始紛紛說笑,有些笑話,一聽就是事先準(zhǔn)備好的。有個家伙還一個個地大聲跟女生們說:Happy Christmas! Happy New Year!弄得很洋派的樣子,逗得大家快活地大笑。丹青豎著耳朵,很快聽出來,大約有六個女生。配上十一個男生,基本是2︰1,像是科學(xué)的試劑成分。接著是倒水和挪動凳子的聲音,說謝謝,說不客氣,說請這邊坐,說我們開始吧……四喇叭的收錄機(jī),音量被旋到最大,音樂隆重地響起,略有些刺耳。他的第一根煙也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