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剛是被姥爺看大的，在女兒犯病走丟之前老孫頭就把揀破爛的營生全部交給了瘸腿女婿，自己在家專心照顧女兒和外孫子。計劃經(jīng)濟時代，揀破爛的收入還是相當高的，不過老孫頭兒至死都保留了革命歲月熏陶出來的所有美德，不偷不摸不占公家便宜，到女婿手里也一樣，所以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馮剛媽是在他兩歲時走丟的，因此他記憶里沒有任何關(guān)于母親的印象，爸爸和姥爺很少提及，甚至在家里也找不到一點她的痕跡包括照片。小時候他問過姥爺自己是哪里來的？姥爺就逗他說是二拉西揀來的，尤其當他淘氣不聽話時就嚇唬他，再……就送你回二拉西，每次都把他嚇得噤若寒憚。在他兒時的頭腦里，二拉西一定是和他們家附近那個屎尿橫流的公共廁所差不多的地方，要不怎么“拉稀”呢？直到大了些才知道二拉西是離城市不遠一個農(nóng)村鎮(zhèn)的名子。

馮剛四歲就開始跟著姥爺一起去揀破爛，姥爺還為他專門做了一個超小號的鐵鉤子。他很喜歡自己的專用武器，每次他在垃圾堆里找到什么可以賣錢的東西時，都興奮的不得了，而姥爺也很會調(diào)動他的積極性，論功行賞，除了語言夸獎還給他塊糖或別的什么。但很快這種積極性就完全消失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附近的孩子都不和他玩，那些小孩子還會在他們祖孫走過的時候齊聲喊著：星期天的早晨真晴朗，揀破爛的老頭排成行，老孫頭一指揮，沖進垃圾堆……讓他明白了自己是在做著一件下賤讓人恥笑的事兒。

他們家沒有任何親戚朋友，也從不和鄰居走動，連過春節(jié)放鞭炮姥爺都不讓他走出去，只能在自家院子里。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是怎樣落寞而又困惑的童年啊！

幸好姥爺對他非常好，會不厭其煩的陪著他玩，給他做些木頭刀槍之類的玩具。還從收購站里要來了許多別的孩子遺棄淘汰的小人書，給他講里面的故事。有那么一段時期，在姥爺?shù)难障拢T剛已經(jīng)對那些戰(zhàn)爭年代的英雄們耳熟能詳崇拜備至了。那時姥爺在家執(zhí)行嚴格的軍事化管理，包括定時起居吃飯，家務(wù)分工，物品擺放齊整，什么都令行禁止有條不紊，對馮剛?cè)魏稳狈σ庵酒焚|(zhì)的行為都予以堅決打擊，所以當姥爺去世之后，他和他爸爸一樣的茫然不知所措。而從小馮剛就對自己的爸爸沒什么感情，在他的印象里，爸爸只是個樣子萎瑣的瘸子，除了沒事愛沖著自己傻笑之外，根本就可有可無。或者，也可以把爸爸看作是他一個關(guān)系疏遠的戰(zhàn)友，他們生活在同一個連隊里，連長是他姥爺。

馮剛七歲上的省機子弟小學(xué)，由于他家的非家屬身份，他錯過了省機幼兒園的學(xué)前教育，使得他從一開始在學(xué)習(xí)上就處于苦苦追趕的落后狀態(tài)。第一學(xué)期考試他的成績是全班倒數(shù)第二，周橫是倒數(shù)第一。在姥爺?shù)亩酱傧录由媳旧砭秃苈斆?，他后來把成績追到班里中等的水平，甚至有一次進了前十名。

但他并不喜歡學(xué)習(xí)，因為整個學(xué)校生活對他來說完全是一個惡夢的開始。由于他的家庭背景，同學(xué)們都不喜歡他，老師也當他不存在，甚至沒人愿意與他同桌，說他身上有垃圾堆的臭味；不管他穿多么新的衣服把身上洗得多么干凈，總會有女同學(xué)在他走過時故意捂著鼻子。下課在操場他會聽見更多孩子在喊垃圾堆的童謠，唯一差別就是把里面的老孫頭改成了馮剛他爸或者馮瘸子。最初他曾為此發(fā)過狂，但結(jié)果就是被一群孩子痛打，有班里的還有高年級的。

這還不算最差的，因為他可以選擇忍氣吞聲或是逃避。但有一個惡魔卻是他始終無法躲開的，那就是周橫。那時的周橫是班里最壞的學(xué)生，用老師的說法就是蔫巴蠱懂壞，往女生書桌里放死老鼠，往男生嘴上抹辣椒面，用極各種陰損缺德的手段欺負班里的同學(xué)，稍有不服就會動手打人或是用更厲害的損招。當時已經(jīng)進入獨生子女時代，孩子們不再有家里的大孩子保護，所以班上所有的孩子都怕他。而周橫最喜歡欺負的就是馮剛，甚至到后來只欺負他一個人了。

原因很簡單，欺負馮剛帶來的副作用最小，老師也不會為一個大家都不待見的垃圾孩子主持正義，而且馮剛一直都沒停止過反抗，越是這樣就越讓周橫覺得興趣盎然。其他同學(xué)似乎也很喜歡看他折磨馮剛，使之逐漸演變成班里每天必看的固定節(jié)目。周橫對馮剛干的那些壞事兒手段之卑劣簡直馨竹難書，即使兩個當事人或是當時在場的其他人后來也只能記其一二，馮剛記憶最深的有兩件事兒，一是周橫曾把一串點燃的鞭炮放到他頭上，頭發(fā)燒著了震得耳朵一星期都聽不見聲音；還有一次是在放學(xué)的路上推他到大泥溝里，而他那天穿的是新衣服。其他如當眾剝他褲子、把課本每頁都用墨水涂黑、每天幾頓耳光拳腳什么的更是不勝枚舉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每堂課下課都讓馮剛精神緊張，因為他不知道接下來周橫會怎么對付他，而每天放學(xué)鈴一響他更是撒腿就往回跑，慢一點等待他的都會是屈辱和傷痛。

最開始馮剛還會回家告訴姥爺，但姥爺卻只是給他講很多大道理從不為他撐腰，要是看見他和周橫打架還會不由分說的回去再揍他一頓。只有那次，他被鞭炮炸了之后才氣急敗壞的跑到周橫家里把他們爺倆臭罵了一頓，周橫和馮剛一樣都只有爸爸。那之后，姥爺會每天中午和晚上準時接他放學(xué)，但那已經(jīng)是他二年級下學(xué)期了。

馮剛從未停止過反抗，盡管每次都會招來周橫更惡毒的折磨。那時周橫的個頭和塊頭都是班里最大的，比馮剛高壯許多，這種壓倒性的絕對優(yōu)勢致使馮剛幾乎全部的反抗都以失敗而告終。唯一一次勝利是在二年級上學(xué)期，那次馮剛帶了小時候姥爺給他的鐵鉤子，瘋了似的去刨周橫，雖然沒刨著但還是讓周橫落慌而逃，結(jié)果回頭周橫找來了傻德子和團子，把鉤子奪下來痛毆了他一頓。傻德子和團子比他們高兩個年級，是周橫的鐵哥們。

小學(xué)的前三年里，馮剛始終生活在周橫的陰影下苦不堪言，經(jīng)常傷痕累累，連晚上睡覺也全是揮之不去的夢魘。有段時間他甚至堅定的認為，自己很快就會死在周橫手里。仇恨和恐懼驅(qū)使他每頓飯都使勁吃，希望能將身體快速催大，然后每天一有空閑就跑到院子里鍛煉身體，踢腿出拳亂打一氣，從不松懈。

所有的努力終于在他上四年級的時候得到回報。周橫的發(fā)育似乎在那一年出現(xiàn)了停頓，而馮剛的身體已經(jīng)長到了基本可以與之抗衡的地步。新學(xué)期一開學(xué)他就做好了全面反擊的準備，但他們倆的對決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因為從開學(xué)起周橫好象突然一下子對欺負他失去了興趣。那時的周橫已經(jīng)整天和傻德子這些高年級的混子在一起，打群架抽煙喝酒逃學(xué)，還搶低年級同學(xué)的零花錢。

過了一段時間，就在馮剛以為惡夢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讓他期待已久的決戰(zhàn)還是來臨了。那天下課馮剛正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突然兩只眼睛一涼被人用手捂上了，他知道肯定是周橫，就猛的掙脫開站了起來，這時就聽見周圍一陣轟笑，周橫兩只手沾滿墨水正站在那里壞笑。馮剛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肯定是熊貓臉了，就猛的撲了上去。

為了這一刻他已經(jīng)醞釀了好久，連使用什么招數(shù)也預(yù)演溫習(xí)了無數(shù)次。按當時的想法就是先用手去抓周橫的臉，最好能抓到眼睛，如果周橫用手來擋他就下腳踢他的老二。不過一切并沒按照他原來的設(shè)計上演，由于他沖的太猛，一抓沒抓到臉，卻抓到了周橫的頭發(fā)！幾年來刻骨銘心的仇恨使他緊緊抓住就不松開了，開始周橫還拼命的踢他打他，但馮剛咬牙挺著，更使勁的拽他的頭發(fā)，周橫最終還是痛得尖叫起來并低下頭，想用兩只手掰開馮剛那只手。馮剛拉著周橫往前走，為了減輕痛楚周橫不得不跟著一起走，馮剛就不慌不忙的用閑置的手腳一下一下的打過去。班里的同學(xué)都嚇傻了，等上課鈴響老師進來時，周橫已經(jīng)被打得鬼哭狼嚎鼻青臉腫了。老師進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也沒說什么只是把兩個人都叫到前面面墻罰站。一堂課結(jié)束后連瞅都不瞅他們倆就走了出去。馮剛立刻又和身撲了上去，還是抓頭發(fā)，不過這次周橫有了防備，也抓了他的頭發(fā)，于是兩個人互相拽著對方的頭發(fā)又打了起來。全班同學(xué)都不下課的看他們在前面打。由于兩個人緣都不好，也沒人過來拉架。

馮剛?cè)讨@心的痛就是不松手，一會兒工夫周橫就堅持不住了，一邊哀嚎一邊想用手掰開馮剛，一切又回到之前的那一幕，馮剛只松開一只手一拳就打得周橫鼻孔竄血?？匆娏餮税嚅L才叫了幾個班干部過來把他們分開。周橫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馮剛知道他去勾人去了，也趕緊拿上書包跑回了家。那段時間馮剛的姥爺病得很重住進了醫(yī)院，他爸爸也跟在醫(yī)院護理，白天家里沒人。到了放學(xué)時間他跑到周橫家附近蹲著，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見周橫叼著煙走過來，等他快到家門口時馮剛又沖上去揪住了他的頭發(fā)……

第二天周橫沒來上課，但傻德子和團子領(lǐng)著兩個大孩子把馮剛堵在放學(xué)的路上狠揍了一頓，馮剛一言不發(fā)只是護著頭任憑他們?nèi)蚰_踢。那次他被打得夠嗆并在家里躺了兩天，但心情卻異常舒暢，報復(fù)帶來的快感讓幾年來的陰霾一掃而空，更重要的是，從此他不用再擔(dān)驚受怕像老鼠一樣茍活，他已經(jīng)找到了勝利的法門--兇狠加無畏。每次回味周橫被揪住頭發(fā)時的狼狽相，他都開心的笑出了聲。

當他再去上學(xué)時發(fā)現(xiàn)周橫把頭發(fā)剪短了，始終躲著他遠遠的，傻德子和團子也沒再來騷擾他。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班里的同學(xué)一下子對他變得尊重起來，那是一種飽含畏懼的尊重，但不管怎樣都是他夢想得到卻從不敢奢望的尊重。

然而沒過幾天，他最最敬愛的姥爺就因肝癌去世了，享年64歲。彌留之際，一生坎坷的老孫頭拉著外孫的手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孩子，以后你要做一個高尚的人，做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