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和歲月的長河里，人的生命如此短暫，就像茫茫曠野中曾經(jīng)綻放過的花兒一樣，在大地四季輪回中成長并最終枯萎成為下一茬花的肥料，盛放與凋零之間也僅僅是微不足道的--驚鴻一瞥。而人生的際遇又使得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各種各樣不同的花兒，傲風(fēng)礪雪的梅花、沐春迎香的海棠、出淤泥不染的蓮花，清幽獨世的蘭花……但殊途同歸，誰愛落花風(fēng)味處，莫愁門巷襯殘紅。

在地窖里的馮剛此時就像被山洪沖走的某種不知名的野花兒，剛剛含苞卻已顛沛流離不知所終而行將枯萎了。

沒過多久，他就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沒有早晨、白天或黑夜，雖然他爸每天都會準時打開那扇小小的門板，但規(guī)律的生活起居已經(jīng)變得毫無意義，他開始在任何能睡著的時候睡去，在任何能吃進去的時候進食；他也沒有要做的事兒要見的人，嗅覺味覺聽覺視覺所有感覺都在慢慢退化變得遲鈍。除了麻木不仁，他有的只是望不到盡頭的無聊寂寞和眼前那永遠暗青的方寸之地。

在那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折磨自己突然變成了一種樂趣，他嘗試過喝下大量的水然后在馬桶前憋尿，憋到無法忍受只為那一剎那宣泄的快感；或者不吃飯不睡覺之類的；也曾踏著當年母親的足跡往復(fù)走上幾個鐘頭并默數(shù)著每一步，一萬步、一萬兩千步……記錄在不斷的被刷新。再或者仔細的打掃地窖擦拭每一件器物以及能夠到的每一塊磚的每一條縫隙。

那些雜志他已經(jīng)在百無聊賴時全部讀完，里面有些內(nèi)容甚至已讀過幾遍了。后來他把那些雜志成捆掛到墻上，再用地窖內(nèi)遺留的破布撕成條纏到手上一拳又一拳的打過去，手上傳來的疼痛有時至少能讓他麻木的神經(jīng)有些感覺。那捆書他一直沒動，因為閱讀對他來說依然是件比較辛苦乏味的事兒，那些書看起來也大部分是沒辦法讓人讀下去的。都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鉗工入門》《進口收錄機的修理及線路圖》《君子蘭養(yǎng)殖技術(shù)》之類的，甚至還有中國地圖冊和一本菜譜。

一天，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也不知是下來后的哪天了，反正地窖里的時間都一樣，馮剛在又一輪的自我虐待中感覺厭倦。很多方式都已經(jīng)試過多次了，他需要一種新的虐待來保持這種趣味。于是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捆書，他臨時決定要從中任意抽去一本書強迫自己讀完它，否則不許吃飯！

他閉上眼睛把那捆書攪亂，然后隨手摸到一本，睜開眼睛一看，正是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外國人寫的，作者的名字很長，叫奧斯妥洛夫斯基，桔紅色的封面，上面畫著一個帶紅星帽的蘇聯(lián)青年，有一張大煙鬼一樣消瘦的臉和深陷的眼眶。媽的！教人煉鋼的書也寫得這么厚，真他媽沒勁兒！馮剛心里暗罵了句，頓覺索然無味。僅僅是為了延續(xù)這種虐待游戲，他還是皺起眉頭翻了起來。

翻到扉頁，上面蓋著省重型機械廠圖書室字樣的扁圓戳，這捆書幾乎都有這樣的圓戳，肯定是被哪個人順手牽羊或逾期不還革命來最后當廢品賣給了他爸爸的。除此之外還有一段別人用鋼筆寫的話，那段話是這樣寫的：

人的生命是短暫的，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你不會為碌碌無為而感到羞愧，也沒有因為虛度年華而感到悔恨，在臨死前你可以大聲的對自己說，我畢生的精力已經(jīng)全部奉獻給了全世界最偉大的事業(yè)----為全人類的解放事業(yè)而斗！

保爾。柯察金

看了一段后，他就覺得不對頭了，明明是煉鋼鐵的卻不說煉鋼煉鐵的事兒，而說的全是那個叫保爾?？虏旖鸬奶K聯(lián)人的私事兒。他突然對這本書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就一路讀了下去。

結(jié)果他一下子被完全吸引住了！直到他爸爸在傳送口喊他拿飯倒水，他才極不情愿的放下。那以后除了吃飯睡覺，他全身心的投入在這本書里，第一次忘卻了地窖里的全部煩惱，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xiàn)在他面前，他仿佛飛到了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和那個同樣遙遠陌生的動蕩年代。書中保爾的坎坷使他產(chǎn)生了某種強烈的共鳴，富家小姐冬妮婭他也非常喜歡。當讀到西伯利亞那場暴風(fēng)雪中保爾重新邂逅已作人婦的冬妮婭那段時，他忍不住暴跳如雷氣得在寧靜中大聲的罵了好幾句--我操你奶奶?。∷膊恢窃诹R誰，只是覺得胸中煩躁，無法接受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惟有隔空痛罵才會好受一些。

他甚至開始胡思亂想，想象著自己就是保爾，在那種情況下他會怎樣對待她？以及她為啥是這樣的之類的問題，難道就不能……種種想象深深的折磨著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和他的喜怒哀樂第一次隨著書本里的故事而跳動變化。到書的結(jié)尾保爾的眼睛瞎了啥也看不見時，馮剛的眼淚一下子毫無征兆的流了下來。天啊，他竟然為了一本書而哭了??！

那之后的幾天里，他一直沉浸其中而無法自拔，他把書中比較快樂的部分折起來，反復(fù)讀反復(fù)去體會那種愉悅，盡量不去觸碰文中讓人悲傷痛心的那些段落。但越是這樣，愉悅之后的悲傷痛心就越無法抑制的涌上心頭，強烈的落差形成一輪又一輪的沖擊不斷的震顫著他本已麻木的心靈。

就從那以后，恐怖壓抑的地窖不再讓他無法忍受，因為他終于找到了戰(zhàn)勝這些甚至戰(zhàn)勝自己的方法，那就是他要讀書！要像保爾一樣的堅強不屈！哪怕只在虛幻的書中世界……

再看到他爸，他主動要求多給他弄些書，尤其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類的，還要把他以前的書包和那本上學(xué)時買來但一直沒用過的《新華字典》也拿來，他要把好的段落抄下來，不認識的字查出來。

馮得才聽到兒子的要求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盡管他楞眉楞眼的搞不清為什么一貫不愛學(xué)習(xí)的兒子會突然對讀書尤其是煉鋼鐵之類的書感興趣？

但老馮還是很快滿足了兒子的要求，不斷有是書傳下來。

馮剛看的第二本書又是帶著省機圖書閱覽室圓戳的，書名叫《紅巖》。這次他完全是被另外一種感覺占據(jù)。他回到了炮火紛飛的戰(zhàn)爭年代，和江姐、小羅卜頭這些與他一樣身陷囹囫的人物一同戰(zhàn)斗，在曲折緊張的情節(jié)里激動著沮喪著。他甚至想象出了雙槍老太婆的衣著打扮和依稀的模樣……肯定和周橫他姥姥長得差不多！

第三本書是《紅與黑》，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再次會為了書中的情節(jié)而痛哭！而且這次是真正的眼淚止不住的嚎陶大哭，讓他悲傷了好久。他仔細的閱讀了書前面某人寫的評論，但和那人結(jié)論不同的是，他并不憐憫于連，反而更同情書中的德·瑞娜夫人，他怎么都想象不出為什么于連會那樣狠心的傷害一個如此癡心愛著自己的女人。要是我……他在心中想著，就是沖自己開槍自殺，也不會干那種屌事兒?。∵@次他把以前的空白作業(yè)本撕下一頁并在上面歪歪扭扭的寫了幾個字-----于連，我操你奶奶！然后再用大米飯粒貼到墻上。

他甚至為這本小說重新設(shè)計了一個結(jié)局，那就是于連越獄逃跑，帶著德·瑞娜夫人雙雙跑到一個無人的荒島或大森林里，兩個人終成眷屬，過著男耕女織兒女成群的神仙生活……白頭到老。

我操！那該有多帶勁兒??！他在腦海里想象著那種情景，不自覺的將想不出形象的于連換成了他自己，把同樣想象不出形象的德。瑞娜夫人換成了麗麗……這更加深了他對書中于連的痛恨和對德·瑞娜夫人的惋惜。要是德·瑞娜夫人真有麗麗那么漂亮，他媽的于連還會舍得那么干嗎？但一聯(lián)想到麗麗的粗魯潑辣，隨即他又推翻了自己的幼稚想法。將這個故事反轉(zhuǎn)過來，麗麗當個女于連還差不多，一心攀高枝拼命想擠進上流社會……那時候馮剛突然發(fā)覺自己變得愛思考愛胡思亂想了。他甚至從這一點聯(lián)想到一部以前看過的羅馬尼亞電影《葉塞妮婭》，他堅信自己的麗麗絕對不會做女于連的，要做也是葉塞妮婭那樣忠于愛情的吉普塞女郎！而他自己呢？自己又是什么人呢？他第一次認真的思考著這個看似簡單但實際非常難搞的問題。腦海中閃過的一個個光輝形象都好象與自己無緣，直到他越來越感到沮喪時，才想到了一個還算接近也對得起自己的人--小時候看的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拉茲。

就這樣，東大營的小流氓馮剛，平生第一次在自虐中喜歡上了閱讀，在閱讀中喜歡上了思考，也第一次在思考中有了對自己最原始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