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年——呼嘯而過(14)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作者:目非


14

“他是你叔叔?!眿寢屨f。

“我、不、信?!蔽乙蛔忠蛔只貜?fù)。牙齒咯咯響,僵硬得好像石頭碰石頭。與其說不信,未若說信了。

“你曾跟媽媽說第一次見他就覺得熟悉。”

“……”

“你熟悉只是因為有血緣?!?/p>

“不是,我熟悉,只是因為我喜歡!”我拒絕別人給我下結(jié)論,“外公跟他做過DNA測試嗎?外公說過他有什么特征嗎?他怎么就一定是晨勉,而不會是另一個人?陳正東后來沒有嫁娶嗎?就算不結(jié)婚,他沒有偷過情跟外公一樣有一個果子?父親母親連養(yǎng)父都不在了,誰來證明他的身世。就你一句話嗎?”我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實際上非常無力。

媽媽平靜道:“外公跟我說過陳正東沒有生育能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娶不到老婆,并且愿意收養(yǎng)一個孩子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他一直不敢跟晨勉說真相,就是惟恐自己那份天倫享受不到。當(dāng)然DNA沒法檢測了,證人也都不在了,別的可能也未嘗沒有??赡銈兙瓦@樣以身試那哪怕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不敢。我望著媽媽,第一次覺得愛這個詞匯原來很軟弱。它可以瞬間摧折。

我心頭五味雜陳,但是最清晰的一味屬于“同情”。我同情陳勉。雖然同情是他頂憎厭的一個詞匯。他好不容易對人世建立了一點信念,此刻又要淪為虛無。

“我以前的日子,活著不過是填完人生??墒乾F(xiàn)在,我有了你,有了期待?!蔽矣浀盟麑ξ艺f過。那么以后呢?媽媽講的那個故事勢必會無情地破滅他對人世的唯一念想。

念至此,我拉住媽媽的手,急急說,“媽,你跟他說了嗎?我跟他有血緣的事?他當(dāng)時怎么反應(yīng)?”

媽媽虛弱地?fù)u頭,“沒有。我只揭他老底,辱罵他,說他在做夢?!?/p>

我的心好像從高空墜落到地上,稍微地停頓了下。

媽媽側(cè)身看窗外。玻璃上沉淀著屋內(nèi)的情景:橙色的燈火,錯落的人。遠(yuǎn)遠(yuǎn)的,如隔另一世界。媽媽嘆口氣,說:“我這樣做,不只是體恤他,也是不敢面對他。怕他恨我,恨我父親,恨這個社會。恨是最危險的一種情緒?,F(xiàn)在他不過是怨。怨自己,怨出生,怨命運。我希望不久后,他能認(rèn)命?!?/p>

我以前一直以為所謂悲劇就是讓人落幾顆眼淚的,不是生離就是死別,現(xiàn)在才感受到真正的悲劇,是自己無法把握自己,連把握一下都是多余。

陳勉今天在電話里跟我說,他會努力的,讓媽媽滿意,給我幸福體面的生活,他哪里曉得就算他成為世界最頂尖的人,也無濟(jì)于事。命運早就埋伏好了陷阱,而送他入陷阱的那個人是他最在乎的女子。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一樣,我恨不得讓自己消滅,讓自己從未認(rèn)識他。

按照媽媽的教導(dǎo),我必須移情別戀。越早越好,讓他死了這條心,然后在灰燼上慢慢再長出希望的小芽,或許,他能夠就此收獲另一份人生。

我不知道,在我扼殺他之后,他還能不能再生希望。媽媽說:能。人是有韌性的。我說,那你為什么不嫁呢?媽媽啞了口。

轉(zhuǎn)頭又對我說:“媽媽情況跟他不一樣。媽媽老了,他還年輕。你要愛他,就要他不愛你。你要磨滅他的幻覺?!?/p>

這真是千古奇聞。我自問做不到。除非我不愛。

媽媽懊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讓你去看他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會看上他?你喜歡他什么?他有什么好嗎?”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我看上人家什么了。喜歡就是喜歡了……那些青蔥歲月,必要刻畫下一生一世的承諾嗎?也未必。也許某天,我的青澀感情也會隨時間灰飛湮滅,可是,已經(jīng)沒法去證實了。無論我愛,還是不愛,離開他、傷害他是唯一的事情,就像死亡一樣避不可免。我和他的感情就停頓在這一刻,退不了,進(jìn)不得。我還要附加上永生的愧疚。

14

暑假剩下的日子,我出去遠(yuǎn)足。一個城鎮(zhèn)一個城鎮(zhèn)走。等到重新見陳勉的時候,已經(jīng)開學(xué)了。

這是陳勉第一次來學(xué)校找我。略有點局促地站在宿舍樓前的梧桐下,手里扛著一箱可愛多圓筒冰淇淋,如果推一把自行車,很像幼年時走街串巷吆喝“賣冰棍”的小販。正是黃昏時分,道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唯陳勉是固定的風(fēng)景,也因此備受矚目。

陳勉看到我時,目內(nèi)有了被解救的輕松。他疾走幾步,將箱子給我:“快拿上去,要化了。”

“這么多,我吃不了?!?/p>

“饞貓,不是給你一個人的,分給你同學(xué)?!?/p>

做了銷售后的陳勉,居然比沈覺明更通人情世故。沈覺明就從未給我們寢室的姐妹送過東西。

在這樣酷熱的西曬時分,沒有比享受一支甜蜜又清涼的冰淇淋更叫人喜歡的,室友們紛紛問是不是表叔送的。

我心里低回了下,饋贈者是我真正的親戚,真得很荒謬。

室友們不待我回答,已經(jīng)趴到窗口。小潮夸張道:“不是表叔哎。錦年,你把人撇了?不過,你艷福真不淺,這個也一表人才。不僅一表人才,還很體貼哎?!?/p>

“不是的。他是我,哥。”我第一次在人前介紹陳勉為哥。

“你哥啊,從沒聽你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給我們介紹介紹……”

“好?!蔽液喴貞?yīng)付著,下樓了。

我請陳勉在教工食堂吃晚飯。已過飯點,食堂的人稀稀落落。只有幾個阿姨在收拾殘羹冷炙。

“有點涼了吧?”我問。

“涼一點好?!标惷闾ь^,“你好久沒去我那兒了?學(xué)習(xí)忙?”

“啊。”我無法回應(yīng)。陳勉興致卻好,跟我講他上次配合沈覺明攻克千萬大單的經(jīng)歷。沈覺明走正規(guī)路線,他曲線救國,對拍板人的情況進(jìn)行了跟蹤調(diào)查,知道該人與其小姨子有曖昧關(guān)系。他一面拍下兩人的照片,一面又通過關(guān)系與其太太保持聯(lián)系。最后,奪到單子,很難說不是該人投鼠忌器。

我對此不知如何評價。在我受的教育中,要挾人的隱私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而商場如戰(zhàn)場,等你成功了,這些陰損手段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被稱為“謀略”。

飯畢,陳勉有東西送我。

是施華洛氏奇的藍(lán)色包裝盒,我打開,里頭是一條水晶項鏈。設(shè)計頗奇特,鏈身是羽毛形狀,吊墜為心型。不知為何,令我想起這樣的話:心中有鳥,我愿就此折翼。

“上次陪客戶逛街,在專賣店我看中了這一款,覺得很適合你。你喜歡嗎?”

“花很多錢吧?”

“你喜歡就好。喜歡嗎?”他殷殷問。

“嗯?!蔽沂箘劈c了點頭。一低頭,看到陳勉的手腕上戴著我送的表。我的心又只不住酸澀起來。

沉默了下,陳勉以筷擊我,“怎么回事,你今天安靜得反常,讓我心虛?!?/p>

我勉強笑了笑。

他湊近我看我臉色,“讓我看看你出什么事了?”

我掉過頭,眼神游移,“陳勉,你說,一段感情可以維持多長時間?我看書上說,其實愛情是很短暫的?!?/p>

“你怎么會想這個?你這樣,我愈發(fā)不放心走了?!?/p>

“你要去哪兒?”

“就是上次的單,對方一直想把價格再壓壓,我們在價格這方面無法通融,最后折中了下,以考察的名義,帶對方企業(yè)的人去歐洲游一趟,我作陪。”

我不知為何反松了下,“挺好的機會,你去吧?!?/p>

陳勉臉帶一點遺憾,“錦年,我真想跟你一起去?!?/p>

等到陳勉從國外回來的時候,世事已然有了莫測的變化。沈覺明一紙調(diào)令,派他去北京組建辦事處。

陳勉并未起疑,反倒是躊躇滿志。走前,他很隆重地請我吃西餐。在燭光閃耀中,他對我柔情地說:“我愛你?!?/p>

我垂下頭,凝視桌子上半邊陰影。

“你等我?guī)啄辏?年、3年,最多不會超過5年,我一定有能力給你幸福?!彼ノ业氖?。我沒有縮。隔壁桌有人在對吻。他也輕輕托起我下巴。一雙眼睛明亮動蕩。

“錦年?!彼珕疚业拿帧N蚁癖稽c了穴道似的無法動彈,一任他摩挲上我的唇。唇破啟的剎那,我突然打了個哆嗦。別過去了。陳勉的手停頓在我發(fā)上,默默地,沒有話。

“看,看電影好嗎?我請?!蔽乙姴坏藐惷愕氖?,倉促找話。

“好?!彼槭?,定定看我。

記得那天看得是《霸王別姬》。從此知道什么是愛的無奈。“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當(dāng)李宗盛和林憶蓮那首“當(dāng)愛已成往事”的歌響起時,我淚流滿面。在散場的暈黃燈光下,陳勉抹著我的臉,有點抱愧自己無知無覺:你哭的時候為什么沒有聲音呢。

沒有聲音。那是因為無法出聲。有一種眼淚,只能硬硬地吞回心里,就像有一種感情,注定見不得光。

散場后,我們坐到電影院前的臺階上。

起風(fēng)了,天有些微微地涼,陳勉把我的腦袋搬到他肩上。

“我們像不像五線譜上兩個音符?”他低頭對我說。

“嗯,兩只打盹的呆鳥。”我好累,好想睡過去,再不醒來??墒瞧淅锕酀M了那首歌:“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fēng)雨,縱然時間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里……”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也是我最愛的一部片子。陳凱歌此后再無超越。我的人生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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