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這樣？

　　上天怎么會對我王清江這樣？

　　他軟軟地仰靠到椅背上，茫然無助的目光透過擋風玻璃呆呆地看著面前波涌浪翻一望無際的汪洋，仿佛一個在苦澀的海水里浸泡多日的溺水者一樣渾身上下再也找不出一點兒力氣。

　　扔在車臺上的手機響了。

　　他好像沒有聽見。

　　手機繼續(xù)響著。

　　他一動不動。

　　手機終于閉上了嘴巴。

　　多年之前王清江有過一次這樣突然面臨死亡的處境。那是一個冬天，在廣闊天地的水利工地上。那時候的王清江很年輕，而宣布嚴重后果的是和他同樣年輕的同班同學吳小滿。吳小滿滿臉嚴峻，王清江卻嘻嘻哈哈根本不當回事兒。后來他之所以老老實實坐進裝泥巴的大籮筐，像頭豬似的被同學們抬到公路邊攔住的一輛過路卡車上，完全是因為和所有男生一樣，覺得被容貌端莊的吳小滿指揮是一件讓人愜意和回味無窮的事情。

　　可是今天，向他宣布嚴重后果的不是那個被叫做“赤腳醫(yī)生”的黃毛丫頭，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經(jīng)內(nèi)科教授，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王清江慢慢伸出一只手，無力地按動按鈕。

　　車窗玻璃緩緩降下。

　　清新的海風和嘩嘩的海浪聲一起鼓涌而入。

　　王清江的腦子漸漸清醒。

　　我還有多長時間？

　　我該怎么辦？

　　王清江下了車，點燃一支香煙，久久凝望著遙遠的海天相連處那條永遠可望不可即的海平線……

　　手機再次響起。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煙，緩緩?fù)鲁?，狠命甩掉煙頭抓起手機。

　　“王主席。我是譚小燕?！?br>
　　像每一次接聽下屬電話一樣，他簡短地說：“講?！?br>
　　如同所有事業(yè)有成的男人一樣，他本能地立刻又回到了董事局主席的角色。

　　“剛剛接到高主任大哥的電話，他們家老爺子去世了?！?br>
　　“什么??？”王清江脫口而出地問。

　　“我……只是問了問多大年紀?！?br>
　　“多大年紀？”

　　“七十三?！?br>
　　“七十三！”王清江在心里默默地重復(fù)了一遍說，“通知高天元，讓他直接回家！”

　　“是。那么，競標小組由誰負責？”

　　哦！我還需要那項工程嗎？它的“國際性”標簽對我還有什么意義？

　　王清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小組人員全部撤回。”

　　“王主席，您……您說什么？”譚小燕的聲音里透出巨大的詫異。對于這項“國際工程”，她當然知道王清江曾經(jīng)是怎樣的志在必得，她當然知道公司已經(jīng)做過的努力和付出的成本。

　　“我說得不清楚嗎？”王清江突然很不耐煩。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才傳過來一聲：“是。”

　　王清江呆呆地舉著手機。七十三。我要活到這個年紀，還得二十多年??！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默說。

　　聽筒里又傳出譚小燕小心翼翼的問話：“王主席，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王清江這才意識到他沒有收線。他怔了一下，放軟口氣說：“從現(xiàn)在開始，不要打擾我。”

　　“是?！?br>
　　他緩緩走向大海。

　　一排排海浪嘩嘩地沖擊著傷痕累累的礁石，前仆后繼。

　　在過去五十年的生涯中，這個堅強的、永遠不言放棄的男人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面臨失敗乃至毀滅，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面對死亡。

　　真真切切地面對自己的死亡。

　　他以為自己會永無休止地一天天活下去，以為自己永遠屬于這個多彩而無奈的世界，或者說這個多彩而無奈的世界永遠屬于他。

　　不！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王清江突然舉手向天，困獸一般長嚎一聲：“啊——”

　　嘩嘩的海浪毫不在意地吞沒了他聲嘶力竭的號叫。

　　王清江仿佛被突然打斷了脊梁一樣無力地癱軟下來，“撲通”一聲仰倒在沙灘上。他呆望著藍天上羊群般匆匆前行不知何往的團團白云，猝死一般一動不動。

　　他不知道自己在沙灘上躺了多長時間。他似乎想了許許多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一個又一個問題像腳下的海浪一樣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他的大腦如同被海浪一遍遍沖刷著的海灘一樣最終空白一片。

　　星星悄然登場。一顆、兩顆……頭上漸漸繁星滿天。哦！?？罩谷绱嗣利?，如此讓人留戀。有多長時間沒有靜靜欣賞海上夜景了？十年？二十年？想起當年和吳小滿初到這個特區(qū)的那個夜晚，恍若隔世。

　　扔在沙灘上的手機響了。

　　王清江摸索著抓起，生硬地說：“我說了不要打擾我！”

　　一個男人收斂地笑著：“呵呵……王大主席，在哪兒瀟灑啊？不能打擾？”

　　謝秘書？王清江坐起來：“對不起！謝秘書，不知道是您，有何指示？”

　　謝秘書很知己地說：“清江兄，怎么回事？裘老板的茶話會就等您了！”

　　茶話會？哦！王清江想起來了：“對?起！謝秘書，我馬上就到。”

　　他站起來，抖抖衣服，走向汽車。

　　打火。掉頭。王清江回到濱海大道，向市政府飛駛而去。

　　手機再次響起。

　　是高天元。

　　此刻，這個地球的另一塊大陸上該是凌晨吧？

　　“王主席，譚秘書說競標小組全員撤回？”

　　“對。”

　　“為什么？王主席。請您不要考慮我的家事，忠孝不能兩全，我愿意參加完整個競標活動再回去?！?br>
　　王清江一言不發(fā)。

　　“王主席，我說的完全是心里話。明天……”

　　王清江輕輕合上手機。他不懷疑這位年輕人的忠誠和才干，假如他有個女兒，他甚至會考慮把女兒嫁給他。但此刻，他無法說什么。

　　黑色的奔馳在黑色的夜風里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