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三面環(huán)山,交通不便,近代以前幾乎與外界呈隔絕狀態(tài)。按照窮山惡水出刁民的世事規(guī)律,此時的湖南山民多暗塞悍直,剛勁率勇,同時也以刁鉆野蠻霸橫保守著稱于世。長沙一帶自古被視為南蠻卑濕之地,被貶謫者多遷于此,如屈原、賈誼、褚遂良、杜甫、柳宗元、劉禹錫等。李白在《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中曾有“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的詩句,道出了此地偏僻荒涼之情狀。柳宗元在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為永州司馬,在湖湘度過了與屈原差不多相同的十年流放生活,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文辭賦。劉禹錫與柳宗元因同樣的原因同時被貶,為朗州司馬。朗州即今常德,恰好是屈原當年的放逐的地方。在朗州,劉禹錫整理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歌謠,因題材大多來自民間,與文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大不一樣,如《瀟湘神二首》曰: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
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這些根據(jù)民間歌謠創(chuàng)作的詩歌,盡管增添了一股新鮮的格調與活力,與充滿哀怨的流放者文學不可同日而語,但在自然清新中仍夾雜著作者淡淡的哀愁與憂傷。直到明清之際,湖南尚處在以中原為圓心的邊疆地帶,歷史上鮮有名士良將出現(xiàn),僅三國蔣琬、唐代劉蛻、元朝歐陽玄、明人劉三吾等幾位小字號名人而已。清中葉之前,能稱得上一時才俊和名士者亦不過王夫之、賀長齡、陶澍、魏源等寥寥數(shù)人。
當歷史進程走到晚清之時,情形為之巨變,隨著湖南交通條件改觀,商品流通與經濟相繼發(fā)生變化,政治、文化也隨之大為改色。到了洪楊太平軍起義于西南邊地,以曾國藩、胡林翼、羅澤南為代表的湘軍興起,湖南形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革。三湘大地的各色人物,使出湖南人刁蠻霸橫的強勁,沿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tǒng)大路,在大清國內憂外患的末日里橫沖直撞,浴血搏擊。隨著天京陷落,太平天國崩潰,長毛歸降流亡,曾國藩、曾國荃、胡林翼、羅澤南、左宗棠、彭玉麟等輩,終于弄出了叱咤風云的大名堂、大事功、大輝煌,一時為天下所重。湘軍將領如同串起的糖葫蘆,一個連著一個,官運亨通,步步高升,直做到巡撫、總督等封疆大吏。一時間大清國幾乎一半的督撫職位為湘軍將領占據(jù)。朝廷中樞更是不乏湘籍將領,湘籍官吏可謂聲光四射,氣熏朝野。比湘軍稍后興起的李鴻章之淮軍,其營制、餉章盡仿湘軍。而晚清興起的“兵隨將轉,兵為將所有”的陳規(guī)陋俗,終于形成了尾大不掉、軍事失控的變亂之局。到光緒末年,朝廷一兵、一卒、一餉、一糈,都不得不仰求于湘軍與淮軍等“勇營”升起的督撫大吏予以調撥。大清國幾乎成為湘、淮軍人的天下。同治八年(1869),撰《湘軍志》的湖南大儒王闿運經過湘鄉(xiāng)城,目擊“將富兵橫,矛戟森森”的情形,“如行芒刺中”,預言“恐中原復有五季之勢,為之臲卼”,并“知亂不久矣”?!?6】湘、淮軍人造成的這種畸形政治格局,深深影響了中國近代史的進程。
陳寶箴詔受湖南巡撫之時,正值傳統(tǒng)文化與新思想交鋒對銳,濁流與清流兩個政治派別撕咬搏擊最為劇烈之際,加之湖南又遭逢大旱,連綿二十余縣受災,赤地千里,饑民流離,盜匪蜂起,朝廷驚憂。陳寶箴以一個出色政治家的姿態(tài)由直隸南下,不聲不響地取水道經湘水悄悄潛入長沙巡撫衙門,專電諸省大吏,請求援助,同時頒布嚴禁販米出境令,違者格殺勿論。時岳州洞庭湖岸有逾千艘欲販米于江西的舟船聚集,聞令后發(fā)生嘩變,當?shù)卣倮艏娂姵鎏佣惚?。陳寶箴聞報,立遣總兵率軍隊持符?jié)急趨岳州,采取以暴易暴,以野蠻對野蠻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對肇事者給以先發(fā)制人的打擊。大軍抵達洞庭,將幾十名聚眾變亂首領一一擒獲,或砍頭,或剁腳,或火燒,或烹煮,或索性扔進油鍋炸做肉團麻花令士卒分食。血光過后,眾皆驚恐,人心大定。
除了平暴安撫的戰(zhàn)略識見與蠻霸之氣,陳寶箴以罕見的政治家氣度清醒地認識到,治湘“其要者在懂吏治,辟利源;其大者在變士習,開民智,飭軍政,公官權”?!?7】由是先從吏治入手,通過一段時間的明察暗訪,將各府縣刁鉆蠻橫又昏墨不職的朝廷命官就地革職查辦,對罪大惡極者嚴懲不貸。時桃源縣令貪贓枉法,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甚烈。陳寶箴偵知,令人拿入大牢,先是一頓老虎凳與辣椒湯伺候,爾后上其罪而遣戍邊。于此一著,群吏皆駭,綱紀凜然。當吏治行措在板子、老虎凳加辣椒湯的協(xié)助下被梳理一遍后,陳寶箴又開始大刀闊斧地厲行新政,創(chuàng)辦洋火局、電報局、官錢局、鑄錢局、鑄洋圓局、蠶桑局、工商局、水利局、輪船公司,同時開設礦務總局,擇銅、煤、鉛、銻等較有把握之項,試行開采。此后下大力氣創(chuàng)辦武備學堂與發(fā)展文教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