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年前陳寅恪歸國大不同的是,直到輪船穿越了地中海與印度洋,以及海盜出沒的馬六甲海峽,即將到達東方故土時,傅斯年的前途仍像大海滾動的波濤,依然籠罩在渾渾茫茫的霧靄之中。
就在歸國前的兩個多月,傅斯年在給羅家倫的信中,以低沉的語調(diào)再次談到了自己窮困潦倒的生活,同時哀婉地說道:“北大事大約是散板了至于回國做事,至今未定?!庇终f:“我就北大的事是吹了。不知向何一方面去也。”【41】
此前,傅斯年是準備受聘北大的,而像他這樣威風八面的才子受聘北大,也是順理成章的事。1922年,北大教務長蔣夢麟到歐洲考察,與正就讀于倫敦大學的傅斯年謀面并作了推心置腹的交談。在傅出國之前,蔣并未與其深交,但通過這次交談,傅的言行給蔣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蔣視傅為世間少有的通才與天才,并發(fā)出了“孟真之學,是通學,其才則天才,古今為學,專學易,通學難,所謂通學就是古今所說之通才”【42】的慨嘆。蔣夢麟認為,正是由于傅斯年通古博今,求知興趣廣闊,故他于抒發(fā)議論的時候,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八谟^察國內(nèi)外大勢,溯源別流,剖析因果,所以他的結論,往往能見人之所不能見,能道人之所不能道?!彼苑Q“孟真真是中國的通才。但通才之源,出于天才,天才是天之賦,不可以僥幸而致”云云。作為師輩人物,學界名流大腕,對一個正在茅廬中做功修煉的后生小子如此高規(guī)格評價,絕不是出于面子的需要和相互的利害關系,或政客的花言巧語與玩花槍之類的折子戲,實處于蔣氏之摯誠。
二人分別不久,蔣夢麟在德國接到傅的一封信,信中勸蔣此次考察不要無目的地在德、奧、法、意各國亂跑,有兩個問題要特別注意:第一是比較各國大學行政制度,第二是各國大學學術的重心和學生的訓練。蔣閱畢,不僅驚嘆傅氏在學業(yè)上的精湛造詣,同時還發(fā)現(xiàn)他有極強的視事與處事能力,如果自己不是師輩人物,蔣極有可能要五體投地地折服跪倒在傅斯年面前,并高呼“吾師萬歲”。1923年,北大校長蔡元培因不堪忍受軍閥政府與教育部官僚的壓迫憤然辭職,旋赴歐洲考察,北大校長一職由蔣夢麟代理。此時已轉(zhuǎn)入德國柏林大學攻讀的傅斯年,與北大的實力派人物蔣夢麟、胡適等書信往來不斷。而作為胡適得意弟子的傅斯年一旦學成歸國,到北大任教已成必然。
想不到世事難測,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傅斯年準備歸國的這一年,正是北洋軍閥執(zhí)政最黑暗,也是即將全面崩潰的前夜。亂象叢生的中國亂上加亂,各路軍閥縱橫中原,開始了新一輪的相互傾軋與混戰(zhàn)。
1926年3月18日,北京高校學生因為日本軍隊派軍艦炮擊天津大沽口,對中國公然侵略挑釁之行為,紛紛組織起來向段祺瑞執(zhí)政府請愿。當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來到執(zhí)政府門口時,遭到槍擊和暴力毆打,當場死傷數(shù)百人,其中北大、北京女師大死傷最多,后來魯迅那篇著名的《紀念劉和珍君》,記述的就是此次事件中遇難的年僅22歲的劉和珍與楊德群等女師大學生。【43】
慘案發(fā)生后,北洋軍閥政府曾計劃“掃除三個半學?!?,分別是中俄大學、中法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北京大學之一部,并擬定了一張通緝當時北京教育、文學界包括魯迅、李大釗等50余人的名單。北京大學等幾所高校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就在這個時候,魯迅被迫離京到廈門大學任教。北大教授如劉半農(nóng)、馬敘倫、周覽、高一涵、陳翰笙、顧孟余、馬寅初、王世杰等,先后離京另謀生路,留下者也多銷聲匿跡,深自韜晦。一時不能離京的教授大多考慮如何應變,或者轉(zhuǎn)到形勢較為平穩(wěn)的清華、燕京;或者暫時蟄伏下來,不再伸頭露面。整個北大從一院到三院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凋零景象。
1926年4月15日,奉系軍閥張宗昌作為張作霖的馬前卒,統(tǒng)率大軍沖出山海關殺奔京城,段祺瑞政府“咔嘣”一下垮臺斷氣,北京政權落入奉張集團之手。狼去虎來,而虎比狼還要威猛兇狠。按張作霖這只東北大字號老虎的意旨,張宗昌立即下令封閉報館,鉗制輿論,捕殺報人。一時間,北京城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毒﹫蟆分鞴P邵飄萍(振青)不幸被捕,于4月26日凌晨1時許,被“提至督戰(zhàn)執(zhí)法處,嚴刑訊問,脛骨為斷”,同時被判處死刑,其“罪行”為:“京報社長邵振青,勾結赤俄,宣傳赤化,罪大惡極,實無可恕,著即執(zhí)行槍決,以照炯戒。此令?!薄?4】當日4時30分,邵飄萍被押赴天橋東刑場槍擊斃命,時年4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