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桑梓來說，扎西平措是她童年中最燦爛的那縷陽光，也是她生命起源處，最為純潔的那段情感。為了扎西平措，她曾經(jīng)用了幾年的時間，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一個山洞，她不斷懲罰自己，直到思念之門終于被時間慢慢關(guān)閉。這二十多年，對扎西平措的思念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思維慣性，有時連桑梓自己都忘了這份思念的存在，今天這密封的黑屋子終于被霍然打開。

是啊，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的平措哥哥應(yīng)該已經(jīng)三十六歲，應(yīng)該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他還好嗎？他在哪里？他還會記得小時候的格桑卓瑪嗎？桑梓一時心潮澎湃。不過讓她奇怪的是，自從扎西平措走失之后，二十多年來，丹增活佛從來就沒有提起過他，為什么在今天在這樣的場合，他卻突然問起？！記憶里那個死結(jié)被丹增的一句話解開，桑梓的思緒又回到那遙遠(yuǎn)的潔凈無比的西藏腹地——

實(shí)際上扎西平措和格桑卓瑪一樣，都是寺廟的住持丹增撿來的孩子。在三十年前的一個清晨，起來打掃庭院的喇嘛發(fā)現(xiàn)院門口有一個小小的破舊包袱，走過去仔細(xì)一看，里面還有一個臉色青紫的嬰兒。當(dāng)?shù)ぴ霰疬@個嬰兒時，他發(fā)現(xiàn)這孩子全身流著膿水，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死了。丹增就這樣把這個要死的嬰兒放在一盆草藥浸泡的溫水里，然后用酥油茶擦拭孩子的嘴唇，直到第三天早晨，這孩子才張開小嘴吸吮茶水，然后就在那草藥浸泡的水里慢慢活轉(zhuǎn)過來。用喇嘛們的話說，扎西平措是到死神那里走過一圈的人，但是死神并沒有收留他，于是慢慢長大的他變得尤其頑劣、膽大包天。

扎平西措到來的第二年，格桑卓瑪也被神帶到這塊圣地，于是這兩個孩子開始一起長大，一起體會人間的苦難和佛祖的仁慈。每天早上醒來，扎西平措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格桑卓瑪，每天晚上睡覺，他最后一眼看見的仍然是格桑卓瑪。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孩子的確切生日，寺里的喇嘛都把撿到他們的那個日子作為他們的生日，丹增活佛說：“眾生之日，便是你們的生日?！?/p>

隨著格桑卓瑪?shù)牡絹?，扎西平措的童年開始躍動起來。他們一起在寺廟的門前玩石子，一起堆瑪尼堆，一起看著五彩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飛動，還一起偷偷爬上后崖的懸崖上，去采那美麗的杜鵑花。在扎西平措剃度的前夜，他很自信地對格桑卓瑪說，“以后，我要娶你?！痹髌酱朐?jīng)參加過藏民的婚禮，新娘臉上像太陽一樣鮮艷的高原紅，一直讓他心驚肉跳，看著格桑卓瑪同樣紅紅的臉蛋，他輕輕地“咬”了一下。能夠出家是一個藏民的驕傲，但是能夠娶一個漂亮的梅朵更是年輕男人的夢想。格桑卓瑪就是平措心里最圣潔的梅朵。

于是年幼的平措，從懂事起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全心全意地保護(hù)著他的卓瑪。他疼她、愛她、關(guān)心她、依賴她，更霸道地罵她、氣她，甚至是打她。有一次趁著喇嘛們不注意，扎西平措帶著卓瑪悄悄出了山谷，他們知道十幾公里之外的瑪旁雍錯，那里的冰層已經(jīng)化開，用一種特別的草葉，可以把魚釣上來。那魚的味道他嘗過，去年與廟里的喇嘛一起趕湖，喇嘛們忙著做法事把他扔在湖邊，他就撿到了一條兩寸長的小魚。他悄悄跑到一個瑪尼堆后，把那魚烤熟了，那一天，他吃到了一生從沒嘗過的美味。

扎西平措拉著格桑卓瑪?shù)氖?，他們繞過磕長頭的藏民，悄悄藏在湖邊一處不起眼的灌木叢里。卓瑪忐忑不安地說：“平措哥哥，我們還是不抓魚了吧，湖里可有守護(hù)神的?！痹髌酱胗昧Φ闪俗楷斠谎?，開始把長長的草葉垂進(jìn)湖水里，卓瑪還想再說什么，扎西平措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后，卓瑪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高原上的魚長得特別慢，十年才能長一斤，因?yàn)殚L得慢，肉質(zhì)就十分鮮嫩。這個上午，他們總共釣到五條小魚，卓瑪一邊看著平措烤魚，一邊不停地咽口水，魚烤熟后，平措把三條大的分給了卓瑪，自己吃了兩條小的。在回寺廟的路上，平措興奮地問：“烤魚好吃嗎？下次還帶你來?！痹髌酱胱叩糜行┛?，仿佛是在蹦跳，卓瑪?shù)沧驳馗诤竺?，不停地點(diǎn)頭。

他們以為沒有誰知道他們干了什么，但剛進(jìn)寺廟就被發(fā)現(xiàn)了，原因是一個喇嘛聞到了一股被殺生靈的腥味，然后他從卓瑪?shù)淖爝吙吹搅艘恍」?jié)殘留的魚刺。在佛教里，金魚是八大法寶之一，高原上的湖都是圣湖，湖中都有守護(hù)神，因此藏民都不會在湖中洗澡，更不會捕食湖中的魚；另外部分藏民死后選擇水葬，死者的靈魂也會隨之歸宿大海，所以扎西平措和格桑卓瑪?shù)男袨?，無異于對神靈的大不敬。

那一夜，喇嘛們念了一宿的《楞伽經(jīng)》和《涅槃經(jīng)》，之后扎西平措就被關(guān)進(jìn)了寺廟后的石屋。這是專門用來懲戒犯律條的弟子的，而自從扎西平措剃度的那一天起，這個石屋仿佛就成為他的專有，他不是跑出去與牧民的孩子打架，就是攛掇鄰村的狗們互相撕咬，或者追著放鷹的大叔毀了人家的青稞苗，或者用自制的彈弓擊打小鳥……總而言之，剃度過的扎西平措不僅沒有半點(diǎn)收斂，反而變本加厲。

那是一間不足五平方米的漆黑石屋，扎西平措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一葉陽光漏進(jìn)了石縫，他仰著頭，一忽兒把臉對準(zhǔn)那縷陽光，一會兒又把頭移開，用心地研究這從另一個世界射來的光亮。

“平措哥哥?！蔽萃馔蝗粋鱽砀裆Ｗ楷斴p輕的呼喚，“平措哥哥，你怎么不說話呀？”扎西平措把頭靠在石屋的墻壁上，故意不理她。一葉綠色的草莖從那陽光透進(jìn)的地方伸了進(jìn)來，格桑卓瑪是圍著石屋找了半天，才終于找到這個石頭縫隙的。平措不屑地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是一株青稞草，破碎的陽光下，那草莖上的絨毛反著白光，平措心里動了一下，但他還是不理她。不一會兒那個縫隙又伸進(jìn)來一朵艷麗的杜鵑花，平措知道這花只有山后的懸崖邊才有，去年夏天他曾經(jīng)帶卓瑪去采過。“平措哥哥，你看這杜鵑花漂亮嗎？”卓瑪在石屋外討好地說?？吹竭@朵花時，平措心里就有點(diǎn)軟了，但他還是不說話。他不想說話，他就是想讓格桑卓瑪難過，他心里很煩?！斑@是我自己去采的花，我去后崖上采的，差點(diǎn)都摔下懸崖呢?！弊楷斣陂T外念叨著。扎西平措想象著格桑卓瑪站在崖邊搖搖晃晃的樣子，這傻丫頭，她怎么敢到那么陡的后崖上去，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平措哥哥，你是不是很餓？你一定餓了是嗎？你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我求過丹增活佛了，我求他放你出來。平措哥哥，你認(rèn)個錯好不好，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饞了，不想吃肉了，真的，我一點(diǎn)都不餓，我不喜歡那些東西的，我只要你好好的，平措哥哥……”卓瑪還在絮叨，說著說著就哭了，扎西平措眼淚也掉了下來，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把鼻涕抹在臟兮兮的臉上。他真的很餓了。

很餓很餓。在那片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高寒地帶，所有的生命都是以饑餓為伴的，但是因?yàn)橛辛嗽髌酱?，格桑卓瑪?shù)酿囸I就有了意義；因?yàn)橛辛嗽髌酱?，格桑卓瑪對饑餓就有了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