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廊在喬治·派克獨創(chuàng)并推行的專橫規(guī)則下,以其特有的方式存在著。例如,平裝本是不上架的。作為精裝本的窮親戚,它們被雜亂無章地堆放在店門口附近的桌子上,歷史書也好,小說也好,上千頁的厚本子也好,百十頁的薄冊子也好,統(tǒng)一標價一元五角。
派克對新鮮事物沒有興趣。任何一本“新”書(近兩年出版的精裝本)都沒機會擺上他的橡木桌,而是被直接送到空曠低矮的地下室,由沃爾特·蓋斯特定價。派克對這些書絲毫不在意,不過每天依然有人按時向他匯報新書的采購量及當日的售出量(通常以出版社定價的四分之一買進,半價賣出),即,如果有人拿著出版社定價為十六美元的新書來賣,蓋斯特會付給他四美元把書買下來,然后這本書會出現(xiàn)在拱廊地下室的書架上,標價八美元。
而精裝本圖書都會經(jīng)過派克親手標價。派克在這方面的記憶力驚人。
包括蓋斯特在內(nèi),派克雇傭的店員都是些怪人。我一直奇怪,他當時為什么會用我呢?我可不怪,除非你認定從塔斯馬尼亞島來的十八歲孤兒這一點也算古怪。還有,拱廊的店員們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要么是落魄的作家、詩人,或者是失意的音樂家、歌手,但無一例外都經(jīng)歷過不被承認,作品得不到發(fā)表這樣的挫折。拱廊書店里幾千冊的書籍更是給他們的文學(xué)夢想當頭一棒,庫存中的絕版圖書進一步證實了他們的出版夢想必將徒勞無功。拱廊就像一座豐碑,見證了文學(xué)作品的發(fā)展歷程。
“今天早上你到非小說區(qū)協(xié)助奧斯卡·加諾一起工作?!钡谝惶焐习啵w斯特給我分配任務(wù),“聽他的指揮?!?/p>
“好的,沃爾特。”奧斯卡的聲音聽上去渾厚而充滿自信。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來,滿臉微笑,輕輕地碰了碰我的手臂。他的突然出現(xiàn)著實嚇了我一跳,不過隨即便被他的友好姿態(tài)感動了。這可是我到拱廊來以后第一次受到禮遇。奧斯卡的眼睛很特別,是金黃色的,很大,在終年不見陽光的拱廊,給人一種陽光般的溫暖。
“別理他,”奧斯卡小聲說,然后領(lǐng)著我向書店深處走去。一路上,他的手都扶著我的肘,這種舉動讓我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可是,我又是那么渴望聽他說話,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他總是這么端著架子,”奧斯卡繼續(xù)說,“一定要讓人知道他是頭兒。什么事都要經(jīng)他同意才行。”
這么快,奧斯卡·加諾就把我當成了朋友。到了非小說區(qū),他松開了我的手臂,伸手捋了捋他淡淡的眉毛,然后支在太陽穴的位置,一副有點頭疼的樣子。
“羅斯瑪麗,你穿的上衣是用一種加工過的棉布做成的,在美國不太常見。我很想知道它是不是很容易上色?!?/p>
他的手指在我的衣袖上輕輕滑動。那一刻我忽然有股沖動,只要能引起他的關(guān)注,讓我做什么都行。
“真漂亮,”他看著我說,“好料子。應(yīng)該是法利布的一種?!?/p>
奧斯卡比我稍高一些,長相秀氣,有一種詩人的氣質(zhì)。頭發(fā)修剪得非常整齊,完美得如雕刻出來的一般,金色的眼睛襯著白皙的皮膚,形成很大的反差。他說話聲音柔和,口齒伶俐,除此之外,再沒什么特別之處。但是他的臉仿佛有磁性般吸引著我:顴骨光滑,額頭寬闊,眼神生動。
我認識奧斯卡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拱廊工作了五年。由于他性格安靜又值得信任,派克漸漸把他留在了非小說區(qū),專門掌管這十二大架的圖書。他相信無論奧斯卡做什么,都會最大限度地減少他的麻煩。奧斯卡擁有大批忠實的顧客,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里,奧斯卡都是坐在凳子上往他的黑色筆記本上做記錄,而不必再做那些裝書卸書的繁重體力勞動。沒有人會置疑他的特殊地位,這都是他應(yīng)得的。
奧斯卡在很多領(lǐng)域里都有相當造詣,但他最感興趣的是布料。他的母親以前是個裁縫,教給他不少關(guān)于布料的知識,包括布料的名稱以及各自不同的特性等。
派克偶爾也會用得上奧斯卡的這些專長。他曾經(jīng)請奧斯卡幫他鑒別一些罕見的裝幀,推斷其出處,甚至如何修復(fù)到最好狀態(tài)。奧斯卡在修復(fù)舊書方面有點經(jīng)驗,甚至連羊皮紙這種難弄的材質(zhì)都會處理。在奧斯卡手下工作沒過幾天,我就親眼見證了他對于拱廊的重要性。那天,派克坐在他的工作臺上叫奧斯卡,奧斯卡匆匆答應(yīng)著走過去,我也隨即跟了過去。唯有這時候,奧斯卡才行動迅速。
“哦,奧斯卡,”派克提高了音量,示意站在臺下的一位顧客。那人的手上拿著一本舊書。
“這本《法國古代宮廷生活》本來應(yīng)該送到善本書室修復(fù)的,結(jié)果半路上被這位老兄截住了。雖然我們不鼓勵這種做法,不過你還是給他看看吧?!?/p>
總是有些書在經(jīng)派克估價、分架之前就被某些顧客慧眼識珠買下來。顯然,他們認為自己的眼光比派克的定價更有價值。
奧斯卡小心翼翼地把書拿在手中,輕輕翻著破損的封面,嘴角浮出一絲微笑。奧斯卡身材瘦削,皮膚姣好,有點干燥,每次當他的手指焦慮地掠過眉尖的時候都能聽到細微的沙沙聲。他頭發(fā)黑黑的,發(fā)際的位置我覺得簡直是恰到好處,剛好露出了他那張氣質(zhì)非凡的臉。
“這本書是用夏多奈特絲線裝訂而成的。”奧斯卡聲音輕柔,卻讓人信服,“夏多奈特是發(fā)明制造這種絲質(zhì)的工藝流程的法國化學(xué)家的名字?!?/p>
派克贊賞地瞇起眼。奧斯卡這么一說,讓他有充分的理由抬高這本破書的價錢,他很開心。
“夏多奈特絲于1891年在法國生產(chǎn)上市?!眾W斯卡又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正說著,那位顧客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以主人的姿態(tài)從他手里把書拿了回去。
“多謝,奧斯卡?!迸煽苏f,示意他可以走了。
派克從工作臺上伸手拿回了那本書,又無意識地重復(fù)起那一連串宗教儀式般神圣的動作,把書翻到書名頁,掃一眼版權(quán)說明,用拇指翻一遍全書,合上書,再重新翻到第一頁,從耳后取下鉛筆,標上重新估值后的價格,最后把書遞還給顧客。
“派克,這個價錢實在太過分了,你簡直就是在打劫!”那客人大怒。
“羅斯瑪麗,你知道夏多奈特絲的俗稱是什么嗎?”回到非小說區(qū)后,奧斯卡才小聲問我。
“不知道。”我不敢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