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血脈傳承·媽媽的初戀(1)

我本頑癡:王剛自傳 作者:王剛


  我出生在遼寧錦州,長在長春。出生地就離著名的錦州古塔不遠,現(xiàn)在的錦州還有一個古塔區(qū)。
  
  我們這個家族支系叫北鎮(zhèn)的王家。北鎮(zhèn),現(xiàn)在改名叫北寧市,是回族、滿族相對聚居的地區(qū),至今還有民族自治縣的行政建制。史料記載,明宣德年間,在錦州南門外火神廟東修建了第一座清真寺,這是本地區(qū)回族民族史的標志性建筑,自此,回族紛紛遷入。
  
  王家屬北鎮(zhèn)回民大戶,卻不富有,是謂“窮王” 。然而“窮王”卻懂窮樂呵,有道是“生旦凈末丑,文武昆亂滿不擋”;爸爸就是票友,善言派老生,我至今還能來段兒《讓徐州》,跟這種熏陶不無關(guān)系。從老輩敘述中,腦海能依稀浮現(xiàn)出這些往事鱗片--王家大院兒五間正房,前院有棵大柳樹,樹下有一大石桌,四周幾個石鼓墩兒,圍墻腳下栽種各色花草。后院是大片菜地,還有一個羊圈。還記得老王家的自制羊胰子,清香滑爽,勝過“力士”;還記得二嬸系糙人,留存著時代尷尬的印記:她腳裹了又放,晚輩戲曰:“二大媽腳跟粗,睡睡覺,打呼嚕;二大媽腳尖兒長,吃年糕,蘸白糖?!?br>  
  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一股文學上的“尋根”熱,愛好文藝的我也跟著“尋”了一把。我的所謂“尋根”就尋到了我出生的那所房子,很落寞肅靜的一棟老房子,周圍芳草葳蕤,苔蘚點點,依稀就是這些印象。
  
  那棟老房子,沒有留下任何照片。
  
  大概在20世紀90年代的樣子,城市建設(shè)大興土木,老房子早就扒了。
  
  那次舊地重游,媽媽告訴我埋胞衣的所在,我都去找了。盤桓于里巷之間,做了哪些“懷古”,展開了一些什么想象,已經(jīng)淡忘無存。
  
  也難怪,關(guān)于北鎮(zhèn)的王家,我父親的這一支,在長輩的敘述中,在我的記憶里,顯得很模糊。在大離亂大動蕩的時代里,父親怎樣走出了北鎮(zhèn)老王家,和遼寧黑山肖家我媽媽的這一支融合,都已經(jīng)模糊無序。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所有你曾經(jīng)歷的脈絡(luò)都能理清的。當記則記,當忘則忘。
  
  老王家沿襲下來,出了個能說的王剛,會唱的王靜。然而我爸這人卻不茍言笑。原先我以為,我的好奇心,自我炫耀心,早早就萌發(fā)的“文藝細胞”,一定不得益于我爸,后來才得知,這純是主觀臆斷。
  
  這里先說說我上輩中的活躍人物。爸的二哥,我二大爺,豁達,幽默,講古論今,招大家尤其孩子喜歡。二大爺這人,真的就是一部“活的歷史”,一生充滿傳奇色彩。1948年深秋,“八路”(老百姓如是稱呼東北民主聯(lián)軍)圍長春,國軍(新七軍和六十軍)與民爭食。據(jù)后來我三姑講:國民黨飛機空投糧食,曾將后院老徐家房子砸個大窟窿。居民蜂擁前去抬糧,士兵開槍彈壓,死傷無數(shù)百姓。百姓饑寒交迫,貓狗耗子都吃,挖草根,啃樹皮,據(jù)說還有易子而食者。長春圍困期間,我二大爺在國共兩軍中間地帶收割后的高粱地里趴了半宿,趁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哨兵打盹兒的當間兒,總算爬出“卡子”。到了懷德縣,身無分文賣了孩子換吃的,他剛拿起窩頭要塞,被主人強行奪過,改饗以稀粥--這一舉措等于是救了二大爺?shù)拿蝗环菗嗡啦豢伞?br>  
  在那場浩劫當中,我父母幸在錦州,如不然,王剛也可能斷送在那場“圍城”中。
  
  翻開家里的老相冊,我的父母親,是一對潔凈漂亮的人兒。
  
  二老的漂亮、潔凈和尊貴,一直保持到老。這在陰霾重重的年代里,是很難得的。無論再困難,生存質(zhì)量再低,總要打扮得盡量利落漂亮,保持最低限度的風度,講求內(nèi)在的尊貴,我們兄妹倆的某種氣質(zhì),肯定有對父母親的秉承。
  
  關(guān)于這段家世,對于母親青春時的初戀,我運用“說書人”的慣常手藝,做了一番“情境還原”式的勾勒,也許不太符合“史家筆法”,但絕非主觀穿鑿,這文字浸潤著“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的養(yǎng)分,也寄予了我對當年“新式戀愛”的欣賞之情--
  
  媽十八歲那年,經(jīng)姥爺世交--一位姓吳的小學校長的介紹,離開黑山,到北鎮(zhèn)與溝幫子之間的大祖村中心小學當上了教員。
  
  大祖村實際上是個不小的鎮(zhèn)子,學生多半是富家子弟,教員中竟有來自北平和關(guān)里其他大城市的大學生。估摸是因為“滿洲國”出籠后,關(guān)里關(guān)外一下子成了兩個“國家”,“護照”不好辦,那些教職員工也就只好留在“異國”他鄉(xiāng)了。
  
  盡管媽媽的學歷是“國高肄業(yè)”,但在這所學校里,她算得上學歷最短,年齡最小,一天教齡都沒有的“先生”,而且是該校唯一的女教員。
  
  這年初冬,媽帶著欣喜而又忐忑的心情走進了這所學校的校門。
  
  她身材窈窕,皮膚白皙,面目清秀,留著齊耳短發(fā),穿著姥姥親手縫制的深灰色棉袍。大概是為了顯得老成些,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上硬架了一副玳瑁眼鏡(這是我三姨出的主意)。但無論怎樣,仍遮不住這個年齡的姑娘自然流露出來的青春氣息。
  
  那年頭,無論男女教員,統(tǒng)被尊稱為“先生”。因此我媽也被尊稱為“肖先生”。
  
  任教頭一天,肖先生就遇上了難題:要給入學的新生填寫學籍簿子。
  
  日偽當局為強化對人民的控制,對檔案的登記管理非常嚴厲,即便是小學生的學籍簿,需填寫的內(nèi)容也是細致入微,從學生的個人狀況,到家庭背景,乃至經(jīng)濟收入,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詳盡到養(yǎng)了幾只鴨,幾只鵝……不一而足。
  
  初來乍到的“肖先生”哪懂這些,強壓住緊張的情緒,上完了白天的課程,回到自己的獨身宿舍--校方騰出來的半間北房,便拿起那一厚摞學籍簿子琢磨起來。
  
  其實,她完全可以去請教其他老師,人家也定會熱情地幫助她??商於己诹耍退粋€女教員,找誰去?
  
  夜深了,只有“肖先生”的房里還亮著燈光。那摞學籍簿子不知翻了多少遍,許多條款還是弄不明白。明天放學后校方就要收了,今晚務(wù)必得搞出個眉目來,真的就沒咒兒念啦?……有了!“肖先生”終于想出轍來,她封上爐火,點著一根洋蠟,夾起一本兒學籍簿子,圍上一條毛圍脖兒,開門走了出去。
  
  早已封了爐火的教員室里又冷又黑,“肖先生”先找到自己的桌子,把學籍簿子放好,又端起蠟燭向別處走去。她挨個兒桌子照啊,找啊……她終于翻到了一本人家填好的學籍簿子,如獲至寶般地捧著它,回到自己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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