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老師叫我們集合清點人數(shù),他都未能說服我與他在長城上合影留念。其實,不是不相信他,也不是記仇,而是……我自卑,自卑到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影記錄在他身邊。
上車后,張駿將相機收了起來,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對我說:“下一次,我們來北京把所有景點都重新玩一次,把所有不愉快的記憶都洗掉,然后再在長城上照相?!?/p>
因為年少,總覺得前面的時間很漫長,長得一切皆有可能重新來過,卻不知道時光的河,只能往前流,從來沒有重新來過。
昨天晚上沒休息好,今天又爬了一天的長城,坐著坐著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睡半醒間,聽到邢老師的說話聲,好像在詢問張駿青島哪些地方值得去,哪些地方不值得去,張駿一一回答。
我漸漸清醒,原來青島他也是去過的,難道他真不是為了玩而才參加夏令營?
一會后,邢老師的聲音消失了。張駿問:“你醒了?”
我睜開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他笑:“你真正睡著的時候,頭會一頓一頓地直往下掉,像一只腦袋一縮一縮的小烏龜。”
我有些羞窘,沉默著。
大概真如曉菲所說,我不笑不說話的時候,總是給人很冷漠疏離的感覺,張駿立即不敢再開玩笑:“你生氣了?”
我笑了笑:“沒有。你干嗎這么敏感?我生氣有那么可怕嗎?”
他不吭聲,好一會后才說:“不是你可怕,是我害怕。”
這句話不是什么甜言蜜語,我心里卻透出甜來,嘴角不自禁地就像月牙一樣彎了起來。
“琦琦,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飯?”
我想都沒想,已經(jīng)笑瞇瞇地脫口而出:“好?!?/p>
到了青島后,吃得比北京好,每天都是海鮮,住得卻比北京差,四個人一間屋,我、林依然、邢老師,和另一個女生同屋。
屋子里住了一個老師,林依然她們也就是拘謹一些,我卻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對老師的心理陰影竟然這么多年過去,仍然沒有辦法徹底消除,所以只能盡量晚回屋,避免和老師的接觸機會。
張駿不再和沈遠哲住同屋,而是和賈公子、甄公子住同一屋。
因為我跟著張駿玩,所以漸漸和甄公子、賈公子混熟。
晚上,我們四個人老聚在一塊玩拱豬,張駿玩這個很厲害,兩位公子經(jīng)常到樓道里跑一圈,打開每個宿舍的門,對著里面叫:“我是豬?!?/p>
他們倆玩不過張駿,就欺負我,常常是他們兩個剛打開哪個門對著宿舍里的人叫了:“我是豬?!币粫?,我就得去打開門,對著他們說:“我也是豬?!?/p>
下一次他們輸了,張駿就讓他們說:“我是一頭又臟又臭,三個月沒洗澡的懶豬?!?/p>
或者,看著我要輸了,他就索性放棄自己,讓自己輸,變成他打開宿舍的門,對同學和老師說:“我是一頭沒皮沒臉沒臉沒皮好吃懶做懶做好吃無恥卑鄙卑鄙無恥的流氓豬?!?/p>
老師和同學從剛開始笑得前仰后和,到后來處變不驚,看我們推開門,就很平靜地說:“又一頭豬來了。”
我晚上和張駿的哥們一起玩,白天帶著林依然混在張駿的朋友圈子里,不知不覺中,就和沈遠哲疏遠了,不過沈遠哲身邊并不缺朋友,所以,我也感覺不到我和他疏遠了。
林依然性格溫婉寧靜,剛接觸的時候會覺得她有些木訥無趣,可熟悉了她,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一點都不無趣,相反她反應迅速,言辭敏捷,甄公子和賈公子都很喜歡林依然,都對她越來越好,真心當她是朋友,反倒是對我,絕大部分是因為張駿的面子,我的棱角太分明,行事太不羈,他們都不喜歡女孩子這樣的性格。
我們幾個一塊爬嶗山,嶗山上到處都是水,大家邊走邊玩,不亦樂乎。
居然碰到了穿著黑白長袍、綰著發(fā)髻的道士,我過去和人家攀談,聊日常生活,聊道教文化,聊嶗山的云、嶗山的霧……
蒲松齡筆下的人物活脫脫出現(xiàn)在眼前,真是有太多的話要說。
甄公子和賈公子無聊得不行,拉著林依然,舉著相機,在周圍走來走去,不停地拍照,就張駿耐心地坐在一旁聽我們聊天。
那個年代的道士都是真正的道士,不像現(xiàn)在招搖撞騙的多,兩個道士和我們聊得投機,主動當我們的導游,領著參觀嶗山上的各個洞,講述這些道家仙窟的來歷。
從道士們居住的院子出來,我和張駿沒有走游覽用的臺階道路,而是領著大家沿著野徑一路攀緣,剛開始還有路可循,到后來已經(jīng)完全沒有路。
我想攀到峭壁邊緣,林依然不肯冒險,也勸我不要去,我沖著她笑:“都走到這里了,如果不上去看一眼,以后想起來會遺憾?!?/p>
我手腳并用,往上爬,只有張駿陪著我。林依然、甄公子、賈公子都站在安全的地方等著。
幾經(jīng)艱難,終于到了峭壁邊緣,我眺望著前面,有很多感觸。
嶗山的海拔并不高,可山頂常年云霧環(huán)繞,和別的山完全不同,站在這里,完全看不清楚腳下和前面,只有云霧,似乎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段云霧,飛翔而去,與神仙同住。難怪古人登上這座山后,會認為這是座仙山。
學過地理之后,已經(jīng)知道這只是因為嶗山靠海,濕氣遇到山勢阻礙凝結(jié)成霧,可我大概是有點迷信的人,明白歸明白,卻依舊朦朦朧朧地相信著草木有情、獸禽有靈,那座破落的道觀中曾住過笑看滄海的智者;在月圓的夜,窗前的石榴樹會輕笑,一樹紅花宛然就是女子的紅裙;而青石上的狐貍會靜聽著琴聲,對著月亮沉思。
山風激蕩,人被吹得好像會掉下懸崖,我用手按著帽子,迎著山風又向前走了幾步,眼前云氣蒸騰,天地蒼茫。那些“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那些“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忽然間就真正明白了,他們已經(jīng)走了,可他們的思想?yún)s在我腦海里復活,這一刻,我是我,我也不是我。
從小到大,我去過的地方很少,這次的北京和青島之行,真正打開了我的眼界,讓我看到了很多以往沒看見過的東西,接觸了很多平常不會接觸到的人,我一面驗證著它們和書上的相同,一面體會著它們和書上的不同。
這個世界的確如小波所說,的確值得我去奮力飛翔,追尋各種各樣的精彩!
年少癲狂,我忍不住張著雙臂對著翻滾的云霧大叫:“喂--”
帽子呼的一下被風卷走,翻滾在白云間,我先是驚叫了一聲,又哈哈大笑起來。
張駿笑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邊:“小瘋子,小心點?!?/p>
我眼睛溜溜圓地瞪著他,他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只是看著我。
山巔之上,野風激蕩,時間卻靜止。
不管海是否會枯、石是否會爛,在無開始、無終結(jié)的無涯時間中,這一刻他眼里只有我、我眼里只有他。
靈臺異樣清明,我忽然無比清晰、無比悲哀地明白,人生中這樣的時刻可遇不可求。也許,他很快就會忘記,而我會一生一世記得,記得在我十六歲那年,他曾陪我站在嶗山之巔。
甄公子大叫:“喂,喂,你們兩個沒變成化石吧?”
賈公子也叫:“你們看夠了沒有,看夠了,就下山?!?/p>
張駿沖甄公子和賈公子揮了揮手,和我說:“不用理他們,如果你想多待一會兒,我們就再待一會兒。”
我微笑:“不用了。”
這就是人世,即使我們已經(jīng)從書本上積累了前人的智慧,在當時已經(jīng)知道它不尋常,知道它很寶貴,可是我們?nèi)匀恢荒芊攀肿屗x去,因為時光的指針永遠都在轉(zhuǎn)動,不會停止。
下去的路,比剛才更難走,幸虧張駿身手矯健,在他的幫助下,我平安返回。
一直緊張著的依然總算松了口氣:“下次可別這樣了,太危險了!”
我笑說:“我們?nèi)フ掖蟛筷牥?,估計也該下山了?!?/p>
林依然立即說好,她從小到大都是規(guī)矩孩子,如今跟著我,總是干無組織、無紀律的事情。
等我們嘻嘻哈哈地尋找到大部隊時,邢老師和王老師已經(jīng)等了我們好一會,正急得蹦蹦跳,大概因為賈公子在,他們倒也沒發(fā)火,只裝模作樣地說了張駿兩句。
回到住處,吃過晚飯,張駿說想先去沖澡,等沖完澡后來找我。
我洗完澡,收拾好東西,張駿還沒來找我,我暗笑一個大男生洗得比我還慢。
過一會,邢老師就會回來,我不愿和邢老師接觸,所以不想待在宿舍里,就先出去散步。
正沿著小徑走,碰到了沈遠哲,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兩個人一塊散步。
沈遠哲躊躇了半晌,才半試探地說:“你和張駿……沒想到這么快就化解了矛盾,成了朋友。”
我對他有抱歉,于是從頭解釋:“其實我和張駿是小學同學,還一起參加過數(shù)學競賽,關系也算比較熟,只不過上初中后,就不怎么說話了,我一直沒告訴你,真的很抱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