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旅行團經(jīng)過她的面前,他們統(tǒng)一戴著一頂印有旅行社logo且無比劣質(zhì)的紅帽子,手里拎著免稅店購買的戰(zhàn)利品,在落地窗前聚作一團合影留念,從口音上判斷,他們來自中國南方,有老人小孩中年人,以三世同堂的家庭為主。讓人不解的是,所有中國旅行社都會把帽子做得異常難看,而游客們也從不介意,甚至在照相的時候也欣然戴著一起留念,這大概是所有會一起出行的三世同堂家庭的共同特點,他們對生活要求不高不低,本本分分安居樂業(yè),樸實地經(jīng)營親情、消費以及存款之間的關系,便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一頂帽子濃縮了他們溫吞吞的性格和處事態(tài)度。外國人不會懂此刻他們集中扎堆在落地窗前,熱熱鬧鬧、大嗓門地說話就是他們活在這世上不多的放肆之一,而偶爾的放肆也是被圈定在和諧統(tǒng)一的條框之下罷了,歸根結底,都是井然有序、生活在約定俗成之下的民間百姓而已。羅藝拎起行李,將座位讓給其中一位老人,老人甚至沒有對她表示出任何謝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便忙著召喚遠處的小孫女快點和自己坐在一起,被當作透明人的羅藝笑一笑,默默地離開了,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中國式禮儀--薄情不言謝,但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反而可以多出一份不同于往日的理解,她釋然平靜地問自己:他們真的是自己的同胞嗎?是的,他們是,這是他們?nèi)可罱?jīng)驗以及接受到的所有教育所能讓他們做到的最好,要僅僅憑著一份寡意便去判斷一個老人的善良與否嗎?尤其是一個中國老人,他們從那個亂世中活過來,一生不曾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的前半生在饑寒交迫和輪番動蕩中度過,他們最珍惜的人便是他們可以珍惜的所有人,他們的愛太過真實激烈,只夠分給他們眼睛里看得到的人。
大部分中國人都生活在沉重的人際關系里,自縛在關系里的人,眼睛里可以看到的人情事物總是有限的。北京人是例外,北京人遇到北京人總是格外親切,倘若來自同一城區(qū)更是親上加親,即使原本他們并不相識,但他們擁有相同的人生觀、價值觀、生活習慣、語境、對過去的記憶以及對美好的定義,當然還有鄉(xiāng)音和各種岔來岔去的俏皮話,這些都足夠他們信賴彼此。北京人有很強的精神特質(zhì),這個機場里,誰是北京人,看一眼就知道,他們不說話,僅僅只憑背影,就能把他們從人群之中分辨出來。那個趿拉著兩條腿不慌不忙晃著膀子走路的男孩一定是北京人,從衣著上也可以看出來,北京人穿衣服隨意沒有風格,但五花八門注重細節(jié)和個性,如果他衣服樣式不扎眼,但在圖案印花上有些不做聲張的設計感,很有可能他就是北京人。而北京女孩通常走路帶風,甭管多嬌小,也是女俠范兒,當然北京也有大家閨秀,她們亭亭玉立,但總比其他地方還要多份硬氣。
北京出文藝青年,大多都是一副糙且不顧一切的破樣子,內(nèi)心雖也細膩,但不會把不得志的弱不禁風寫在臉上,他們不渴望和全世界分享他們的憂傷,他們習慣自己解決自己。北京人擅長自毀,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成績,可以在一夜之間一筆勾銷,他們不需要成績給自己打氣,但總需要可以說服內(nèi)心的新生活,喜歡冒險,尤其理想主義,在他們粗線條的神經(jīng)里,吃得起虧也輸?shù)闷穑粫L時間地耽溺在從零開始的擔心里,不是他們真的不擔心,而是他們總需要讓靈魂去真的面對承擔起什么,才會感覺到精神的成長和存在,這股生猛勁兒寫在他們的眼睛里。
北京人是喜歡遇到北京人的,目光交錯中的一點點相通,對于他們的精神漂泊來說,都是一種感動和棲息,而這樣的交流,甚至完全可以不是一場語言交流。那是羅藝第一次遇到林童,在法蘭克福機場的候機大廳,那個女孩和自己穿一樣的布鞋,并把一件真絲黑旗袍穿得很美很舒暢,她的模樣氣質(zhì)與衣袖暗花融于一體,水乳交融意味深長,絕不是簡簡單單的精致扮相與表面功夫,也不是《花樣年華》中蘇麗珍小姐無懈可擊但多少有些矯揉造作的完美旗袍秀,眼前的這個女孩顯然是一個喜歡旗袍并非常懂得旗袍的女孩,穿旗袍,穿出的是細膩的心思。她隨身帶了許多行李,滿滿的一手推車,但這并沒有妨礙到她的優(yōu)雅,她很年輕,不著粉黛,也沒有飾物,擁有二十幾歲的皮膚,留三齊聯(lián)娃娃發(fā)式,頭發(fā)烏亮散發(fā)著幾分活潑,她與一群人一同出行,那些同齡人打扮摩登,風流倜儻,獨她一人有張有弛,如此特別,不浮不躁,美漫在心頭,她目光平靜隨和,淡若止水地傾聽著同伴們的交流,但寡言少語,若有所思,對每一個人微笑,就是她參與其中的方式,七分清醒三分自如。想必她既不會是一個矯飾難取悅的大小姐,也不是一個有板有眼墨守成規(guī)的人,有時她把腳蹬在行李架上,有時又把肘搭在扶手上,順勢托起臉頰,總之她會時不時地掉換各類舒服的姿勢,把端莊內(nèi)斂的旗袍穿出活物的光澤,隨意輕松也不拘謹。有幾次,她和羅藝的眼光撞到了一起,那是一種相互抱有好感的眼神,他們都托著腮,認真地看著對方,也看到對方正在看自己,且兩個人的看同為一種閱讀似的看,她們在看,更是在閱讀收集對方身上的氣息,她們都很喜歡對方,是的,她們已經(jīng)辨別出彼此的北京人身份了,經(jīng)過幾輪目光的離開再交會,她們一同向?qū)Ψ街乱粤艘粋€贊美意味的微笑,那微笑似乎在說:
你好,陌生人。
就這樣漫無目的看著周遭的人群,羅藝挨到了起飛時間,十一小時以后,她將抵達北京首都機場,現(xiàn)在她有些煩躁,做了短暫七天的可愛女孩,但眼看著就又要變回那個她再熟悉不過且面目無比可憎的自己,百感交集中使勁磨蹭著,她跑到吸煙區(qū)抽了此行身在德國的最后一支香煙,靜靜地和即將結束的旅行告別,短短一支煙的時間,四架飛機在她面前完成了起飛降落,它們利落起飛或者穩(wěn)健抓地,無論是離開還是抵達,機身都始終保持著優(yōu)美準確無誤的弧度,這讓她的心稍作安寧,想必這個時刻心中若有所失的人恐怕不會只有自己一個,她掐滅手中的香煙,已來不及多想,廣播里正在廣播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她沖上飛機,已然成為最后一位登機的旅客,再見,德國!
在她踏上飛機的那一刻,似乎已然踏入了她所熟悉的土地,如同一場輪回,再次置身于被憤怒與雞毛蒜皮籠罩的生活片段里,一陣頭暈目眩的騷動撲面而來,一位南方中年婦女和一對東北年輕情侶正熱烈地說著互相辱罵的話,兩方說話都非常有特色,一個鵝嗓一個鑼嗓,起因僅僅只是情侶們想坐在一起,請求同婦女換位,婦女不從,冷眼加惡言擠對,于是年輕人臟話送之,直指婦女更年期軟肋,婦女臉面掃地,積極應戰(zhàn),于是騷動進而升級為充斥著性生活、絕經(jīng)、性器官、母親等字眼的罵戰(zhàn),直至飛機起飛。婦女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物種,無限有勇氣且無限沒頭腦。羅藝找到自己的座位,迅速地倒頭睡去,她進入一場有生之年從不曾體會到的深度睡眠之中,七天幾乎不曾合眼的過度透支,終于在這巨大的無聊面前變得無力不堪。她的鄰座在空姐送餐的幾次空隙里企圖叫醒她,但她都毫無反應,十小時以后飛機已抵達中國領空,她醒了,這時她才注意到她的鄰座是一位長發(fā)飄飄很有韻味的中年女人,盡管她的神態(tài)和衣著都毫無疑問地透露著一個女人的成熟與優(yōu)雅,,但她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活力,使她的精神面貌仍然像個女孩,看樣子是搞藝術的。
鄰座(南方口音):我以為你睡死過去了,嚇死了,試了好幾次你是否還有呼吸。
羅藝瞇著眼睛笑瞇瞇地看著她,大腦還處于半游離狀態(tài):怎么試?
鄰座哈哈大笑:用手啊。你以為是什么。
她們簡單地聊了幾句,女人來自云南,做服裝設計,羅藝甚至還在麗江買過她設計的衣服,并非常喜歡她的店,她每件衣服都是她親手制作的。
鄰座:我看你穿的鞋就對你有好感,我知道你肯定去過云南,我每件衣服都只做一件,我覺得每件衣服都在等待她的主人。
鄰座問她買的哪件,羅藝告訴她買的哪件,哪件,一堆。
女孩全都記得,高興地和她講述著每件衣服的來歷,哪件衣服上的某個花紋是從貴州收的,哪塊布是清朝的,她告訴羅藝她買走的那條橙色連衣裙賣了半年都沒賣出去,胸前的花紋裁自一塊苗族媽媽背小孩的古布,那塊布很有年頭。
鄰座:我也做比較商業(yè)的衣服,畢竟去麗江玩的人有很多小資,但你買走的幾件都是我的用心之作。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遇見。
她們留了彼此的電話,在最后的一小時里喝了十二瓶啤酒,醉醺醺地抵達北京,飛機俯沖的時候她們都醉了,不是喝醉的醉,是美醉的醉,安全帶緊緊地扣在身上,她們迷離地望著彼此,只想笑,她們就那樣看著笑著,俯沖,飛機落地了,女孩轉(zhuǎn)機前往上海,她們高興地擁抱告別。
羅藝:我沒想到居然會在這么高的高空上,還能遇到一個酒友。
鄰座:愛你!
她叫婭珍,藏族白族混血,是羅藝在此次旅行的最后一刻收獲的朋友。她從來不懷疑酒精的力量,酒精讓失語的人們相近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