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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小喬初嫁了(3)

作者:薛冰


  如果真是這樣,他與思雨的關(guān)系,比她原先預(yù)想的,要密切多了。
  
  他肯定是思雨說的,“只曉得反對反對”的一個。他的反對被否決了。如今他見不到思雨。中院里思雨的閨房,自也不得其門而入。他又不便同別人說起思雨。“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可他的思念無以寄托。只有這個小店,是他可以隨便來往的地方。這里不但有思雨留下的諸多痕跡,而且還有喬玉清,這個當(dāng)日的旁觀者。他是想通過這些,重溫舊夢。
  
  他叫她喬奶奶,自然也是隨著思雨叫的了。
  
  喬玉清不禁有些憐惜他。
  
  韓云霈再來的時候,喬玉清一語道破了他的心思。她說:“我曉得,你在這里轉(zhuǎn),是因?yàn)樗加?。?br>  
  他怔住了。
  
  看到他的兩腮漸漸泛紅,直紅到了耳根,喬玉清想,這還是個好人。
  
  韓云霈遲疑了一會,終于抬起眼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也是,也不是。
  
  他說,他認(rèn)識喬思雨雖然時間不長,但思雨的善解人意,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思雨真是好口才,喬家大院里的各色人物,各樣故事,經(jīng)她一說,生龍活現(xiàn),要是拍成電視劇,肯定比現(xiàn)在播放的那些好看。喬家大院這一百多年,正是中國歷史上天翻地覆的時代,喬氏家族,完全可以作為金陵這座古城的一種縮影?,F(xiàn)在缺的就是這類史詩式的鴻篇巨制。他曾動員思雨一起來做這件事,思雨不置可否,只是不斷給他講故事。
  
  喬玉清笑道,三歲看八十,這丫頭嘴唇俏薄,從小就牙尖舌利,會編故事。大人都能被她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姑妄言之,韓記者也只能姑妄聽之。
  
  韓云霈說,可是她忽然脫身一走,釜底抽薪,他就沒法繼續(xù)下去了。所以,他想聽喬奶奶講講喬家大院的事情。
  
  喬玉清直搖頭:我心拙口笨的,哪塊能講什么故事。
  
  韓云霈說,喬奶奶就講自己的事情吧。
  
  六月債,還得快。喬玉清沒想到會繞到自己身上來,嘆了口氣,說,我這一輩子,就開了這么個小店,有什么好講的。
  
  韓云霈笑道,老話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喬奶奶當(dāng)年名動金陵,比今天的歌星影星強(qiáng)多了。我查過一九三二年春天的舊報紙,喬奶奶結(jié)婚,金陵城里各家報紙無不跟蹤報道,連上海的《申報》副刊都做了一個整版,通欄大標(biāo)題,五個字:《小喬初嫁了》!
  
  喬玉清的臉一下冷了下來,眼睛朝著店外的街面,硬聲硬氣地?fù)コ鰩拙湓拋恚耗慵葧缘昧耍€要我講什么。你請吧。
  
  韓云霈正說得熱鬧,冷不防碰了個灰頭土臉,連下臺階都沒有,只好強(qiáng)扭過身子,慢慢騰騰地挪出店外去。走出幾十步,心里才回過味來,暗暗抱怨思雨沒有交待過他,喬奶奶是不喜歡懷這份舊的。
  
  幸虧他沒有把思雨說出來。
  
  望著韓云霈的背影漸漸消失,喬玉清才回過臉,弓起食指,拭去了眼角的兩顆老淚。
  
  她有些后悔對韓云霈發(fā)火。韓云霈的話里,并沒有惡意。本來是自己的心病,卻讓人家孩子受了委屈。
  
  可是,誰讓他冒冒失失,無端地揭別人心上的老傷疤。
  
  他固然是活該,可她的心境,這二十年來漸如古井的心境,仿佛又打翻了鹽醬鋪,五味雜陳。喬玉清沒有心思再做生意,早早地上了鋪板,也無心弄飯做菜,下了點(diǎn)爛面條,拿中午剩的素菜做了澆頭,馬虎吃了一碗。然而洗漱過后,躺在床上,卻是怎么也睡不著,她又懊惱不該早早地關(guān)了店門。若是有人來買東西、串門,打打岔,心里或許能暢快些,現(xiàn)在弄得,只能一個人面對著這囚牢般的小窩。
  
  就這逼仄的方寸之地,還是祖宗留下的基業(yè)。倘若沒有這半間房,她真難想象大半輩子的生計(jì)靠什么維持。房里攔腰掛起的布簾,隔出靠北墻的三分之一,成了她的內(nèi)室。雖說是一布之隔,弱不禁風(fēng),卻很少有人能進(jìn)入這方只屬于她的天地。其實(shí)她根本沒有什么像樣的家當(dāng),也就是一張舊板床,床頭橫了張三抽桌;床尾用幾塊城墻磚搭了個架子,架著一只木箱,一只皮箱,上面披了條舊床單。不過這與財(cái)富無關(guān),這與人的尊嚴(yán)有關(guān)?!笆聼o不可對人言”雖是古訓(xùn),但“可對人言”并不等于必須向人坦露。剝奪他人的隱私,是一個社會的失敗,而不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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