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賞心樂事喬家苑(1)

作者:薛冰


喬家飲水園不算難找。

出南市樓,自評事街迤邐北行,過笪橋,經(jīng)木料市、大香爐、明瓦廊,由新街口轉(zhuǎn)糖坊橋、估衣廊,當(dāng)北門橋高高的橋弓躍入眼簾之際,也就望見了橋腳東南那座新粉的照壁,在陽光下白得有些耀眼。

周明山轉(zhuǎn)過照壁,進(jìn)門的時(shí)候,心底隱約閃過一個(gè)念頭,就是這門墻雖經(jīng)粉刷一新,卻與花園不甚相稱,好像大人戴了頂小帽子,太過簡陋了些,而且連個(gè)匾牌都沒有,只在門側(cè)花墻上,貼了一條黃紙,上面不明不白地寫著五個(gè)大字:“喬園飲水樓”。也就是一轉(zhuǎn)念的功夫,他一步跨入園內(nèi),眼前頓現(xiàn)豁然開朗之境。

迎門一面水池,方圓二三畝,清碧如鏡,池邊嵌以湖石,高下參差,似拙而巧;池中殘荷數(shù)莖,游魚輕漾,環(huán)池蒼樹綠竹,碎草閑花,于不經(jīng)意間生發(fā)著野趣。綠蔭掩映中,也有幾座亭軒,最顯眼的,是池北一樓,坐北朝南,面水而立,寬五楹,高二重,明秀莊嚴(yán)。樓檐下一方匾額,紅漆底上,黑漆真書“飲水”二字,應(yīng)該就是朱三爺約他相會的所在了。周明山雖是北京人氏,但做的是文玩生意,歷年來下江南覓寶收貨,蘇州、揚(yáng)州、徽州、杭州、上海,履痕處處,眼界開闊;就這金陵城中的幾處名園,瞻園、愚園、萬竹園,他也多曾寓目。他覺著這喬家花園中的秩序,好像與眾不同,一時(shí)間也不及細(xì)作思量。

池中殘荷之間,有湖石踏磴綴成人字形,腰間聚為一座六角水亭;踏磴一端就在近園門處,左邊一端向北通向飲水樓前,右邊一端則通向東面喬家宅院的月洞門。月洞門和飲水樓之間,有長廊相接??茨且慌烧?,雖見出年深日久,依然墻檐精整,氣韻飛揚(yáng),而這喬家花園與飲水樓,竟已被辟為茶園,對外營業(yè)以牟微利,真是世事滄桑,人所難測。北人畏水,周明山不想走池中的石磴,遂沿著花樹間的卵石小徑,繞池左行。石徑上以花色石子鑲著一串吉祥圖案,有五福捧壽,有三羊開泰,有百事如意,有暗八仙,倒也不算稀奇,只路旁那幾株合抱的槐樹,總該有三四百年的根基,飲水樓前的兩株銀杏,只怕年歲更要長久。京中譏嘲新貴,有一句口號,叫“樹小墻新畫不古”,這喬家就憑這幾株老樹,也就不愧為金陵世家。

早有茶房迎出門來,一身打扮新潔利落,連肩上搭著的白布手巾,都顯著挺刮,仿佛戲臺上的扮相。他雖看著客人眼生,仍然客氣地問候:“這位爺,是品茶,是會客?”

周明山在階前立定,笑問:“貴處的朱三爺……”

“哦,是三爺?shù)馁F客--三爺正樓上候著!”這茶房顯然得過朱三爺?shù)闹獣?,退一步,躬腰伸手,讓周明山進(jìn)門。周明山在門前,略停一停,打量這飲水樓的格局。樓下的五間房,并沒打通,各自由南面的槅扇門出入。居中這一間,八扇門立面皆分做三段,上方縷花格鑲五彩玻璃,當(dāng)腰橫檔間嵌著黃花梨圓雕八仙過海故事,下方屏板上浮雕梅蘭竹菊。進(jìn)門,東西兩壁掛著四軸山水條屏,筆墨渾厚蒼勁,似是龔賢、樊圻一流;壁下各設(shè)一張高束腰大理石面檀木半桌,兩張菱花瓷凳。貼后壁一條紫檀長幾,上置一對青花人物大帽筒,看釉色不會晚于成化;居中是一片三尺來高的木變石,紋密如絲,質(zhì)潤如玉;壁上的刻漆畫,題著“北門煙雨圖”,畫家未署名,只鈐了一方朱印,年久泛黑,認(rèn)不大清楚。梁間“江東清望”匾系阮云臺手筆,兩邊抱柱聯(lián)頗似趙撝叔,寫的是:“與直諒多聞?wù)哂?;好沉博絕麗之文?!?/p>

看上去,依然不失書香世家的氣象。

后壁兩側(cè)各有小門。茶房推開東首小門,門后即是樓梯間。他一邊指點(diǎn)周明山上樓,一邊向樓上招呼:“喬吉,三爺?shù)馁F客到。”樓梯間壁上雖開著一扇六角明窗,光線還是有點(diǎn)暗,周明山立腳稍駐,才看清左右都有樓梯直上二樓,同樣一身簇新的喬吉已在東面樓梯折腰處守候。樓梯之上,即是一條走廊,一排五間房的房門,都開在走廊里。走廊外裝了板壁,壁上開著排窗,光潔明亮;夏日開窗可通風(fēng),冬日關(guān)窗可避寒。

東首頭一間茶室內(nèi),朱三爺早聽到動(dòng)靜,已經(jīng)起身迎到門外,嘴里熱絡(luò)著,拱手把周明山讓進(jìn)房里去。

周明山一腳邁過門檻,就看見東山墻下的書卷頭紅木案上,立著一尊尺余高的青銅饕餮食人卣。他心中一動(dòng),腳下不由得就移向前去。朱三爺卻似沒有在意,伸手挽住他的手臂,直把他領(lǐng)向房間深處的八仙桌旁,讓他上坐。周明山執(zhí)意謙讓,結(jié)果兩人打橫對坐了。周明山正好將那件古器留在了自己身后,也免得眼光總想朝那里溜。

喬吉這才近前來問:“貴客用什么茶?”

朱三爺笑道:“他們北方人,不會喝茶,只曉得花茶香。那都是花香,哪里還辨得出茶味。我今天要請周先生領(lǐng)教清茶的本色,你去揀那上等的碧螺春,沏一壺上來?!?/p>

周明山也笑著,應(yīng)了一句:“碧螺春,去年三月在蘇州見識過一回。現(xiàn)采現(xiàn)炒現(xiàn)泡,真真是嚇煞人香?!彼尤贿€學(xué)說了半句蘇州話,委婉地表示對茶并不外行。

周明山綿里藏針,朱三爺自不甘示弱,索性擺開了茶經(jīng):“其實(shí)碧螺春的香,還是有些浮艷的味道。要論清雅,當(dāng)數(shù)獅峰龍井;論淳厚,則是黃山毛峰。說到品茶,不惟茶要好,還要水好。我這飲水樓烹茶的水,都是從城南雨花臺下,江南第二泉運(yùn)來的。運(yùn)水又不能用水車,怕木味串了水味,要用宜興的紫泥壇子。茶具也是學(xué)問,什么茶該配什么器,都有說法。水溫更要講究--甚至于燒水的木炭,都有名堂……”

說話間,喬吉用黑漆托盤,捧了一壺一杯過來。壺是紫砂提梁,杯子卻只是平常的白瓷杯。茶葉已經(jīng)放在杯中,原來紫砂壺是盛開水用的。開水沖進(jìn)茶杯,那形如螺尖的茶團(tuán),如美人春睡初覺,漸漸舒展腰肢,婷婷起立,翠袖輕揚(yáng),綠裙曼舞,而縷縷清香,早于無形中彌漫一室。不待入口,已沁心脾。

周明山不禁贊道:“三爺每日浸淫此間,可謂神仙過的日子。”

朱三爺說:“像我這種老客,也消受不起那等細(xì)巧東西。我這壺中泡的,不過是六安瓜片,不中看,中吃,一壺能對付到晚?!?/p>

喬吉插空子問:“三爺還有什么吩咐?”

朱三爺手一揮:“你去外面照應(yīng)著吧,有事會叫你?!?/p>

待喬吉退出去,周明山才笑著說:“依拙見,要當(dāng)?shù)闷疬@品茶二字,除了三爺適才所言茶、水、器上的講究,還有兩條也不可輕忽:一是人,二是境?!?/p>

朱三爺一怔,曉得棋逢對手,眼珠一轉(zhuǎn),拂掌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才說北人不知飲,這就讓我打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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