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dá)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鄭風(fēng)·子衿》

=1=

等你，心都等累了。

等待中，我老作一聲嘆息。

而嘆息，滴成了一首詩。

這是少女時的我寫在《子衿》那一頁的小注，成年后重新讀過，再無滿懷的憂傷，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心疼，為當(dāng)年的我，更為《子衿》中那個徘徊在城墻上的女子。

我相信，每一個少女，都有一件“青青子衿”，穿上它，整個青春都是憂傷的。而憂傷，是那么容易打動人心的一種氣質(zhì)啊?！扒嗲嗟氖悄愕囊陆?，悠悠的是我的心?！鼻啻豪锏拿葎?、悸動，似乎無需太多語言，而眼前的人更不必多，只要那一個。

曹操的《短歌行》中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那種等待的情懷，是真的可以讓人“沉吟至今”的。所以，每次看到“青青子衿”這四個字，青春里有關(guān)等待的一幕幕便撲面而來，那些時光，往事，細(xì)小的情節(jié)，如清晨的露珠，雖短暫，卻讓人感到清澈而甜潤。

=2=

這一次的見面，應(yīng)該是早就約定下的。為了這一次見面，女子恐怕早已望斷了秋水、望穿了山石，準(zhǔn)備了幾種或嬌媚或潑皮的開場白，換過一件又一件輕羅衫，涂過一色又一色香胭脂……她一定是被男子寵慣了的，也讓男子等慣了的，所以即使心已飛了去，卻還要裝作不著急的樣子，姍姍去遲。

可是，這一次啊，君心并不似我心。城樓之上，約好的地方，并沒有男子青衣袂袂的頎長身影。細(xì)細(xì)地找過，仍遍尋不著，空曠的城樓之上，除了女子，仿佛就只有野外的烈風(fēng)來拜訪過。

青青的是你的衣襟，悠悠的是我的心境?？v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就此斷音信？

青青的是你的佩帶，悠悠的是我的情懷?？v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不能主動來？

來來往往張眼望啊，在這高高城樓上啊。一天不見你的面啊，好像已有三月長??！

不見了男子，女子便只有將嗔怨說給風(fēng)兒聽。一顆滿是小聰明的心兒暗自思量：倘若風(fēng)兒恰巧路過他的耳邊，那么他就一定會知道我在等他、在掛念著他。他都知道我在想他了，難道還不來么？我就不信他敢不來！

=3=

我曾在心里苛責(zé)過《子衿》中的少女，為什么要在約會中遲到呢？

我也曾在心里暗罵過詩中的少年，你為什么就不能多等待一會兒？或者留下音訊再走呢？

原本約好的小小旅行，因為兩個不懂愛情不懂珍惜的笨蛋而以蕭然結(jié)尾--少女獨自在城樓上承受著“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煎熬。

一讀再讀之后，我開始理解文字背后的情愫，“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話引用至此或許有些突兀，但我的確是由于了解，而不再責(zé)怪這個女子，甚至還有一點點愛上了她。正是如此，這首詩里我最喜歡的句子不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不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而是“縱我不往，子寧不來？”--典型的野蠻女友的口吻。錢鐘書說：“‘子寧不來？’薄責(zé)己而厚望于人也。已開后世小說言情心理描繪矣?！笨梢娤矚g這一句的不僅我一人。

每每讀罷《子衿》，我的腦海里總是會想起撕扇子的晴雯來?！都t樓夢》中，晴雯并不是個討喜的人物，戲份也是少的。一場驕蠻撕扇，一場嬌柔補(bǔ)衣，如不是親眼看了，斷是不能相信兩件事情是一個女子的作為。有了晴雯做前車，再來看《子衿》，也就有了借鑒。她可不是只會讓人等待的遲到大王哦，她也有細(xì)心溫柔的一面。她記得他有一件青領(lǐng)的衣衫，還有一條青色的佩帶；

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晰，會不會是她也如晴雯那般為他補(bǔ)過衣衫？

他青色的衣衫將她的思念也染成了青色，思念更在等待中溶成了一條不見盡頭的青河。而她心似船，隨波逐流；他不來，她便靠不了岸。悠悠，是這次旅行的伴樂，這伴樂也冗長得沒有休止，聽者無不心有戚戚。

她固然是生氣的，但氣的不是他不來赴約，而是氣在他沒有捎來音信。說穿了，她是在掛念他。

=4=

我的一個朋友喜歡一首歌，喜歡了好多年，每次去K歌，都要用這首歌來作結(jié)尾。歌是這樣的：

……

想念你的笑

想念你的外套

想念你白色襪子

和身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

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

記憶中曾被愛的味道

傳聞，唱這首歌的時候，辛?xí)早鲃倓傠x開一段婚姻。立時，這首歌成了歌者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再聽，就愈發(fā)多了幾分女子的哀怨在其中。我的朋友沒有結(jié)婚，她遭遇的僅僅是愛情，可這愛情未必就比婚姻傷人淺。

她和他相識在一場旅行中。他見她單身獨行卻帶著一個巨大的背包，便主動幫忙，她由此就愛上了他。盡管旅行結(jié)束后，他們分隔兩地，但感情依然是你儂我儂，每日短信不斷電話不止。有的時候我們一起逛街，我試了新衣想問她討個主意，卻發(fā)現(xiàn)她正在和那個他煲電話粥，根本沒空理會我。更瘋狂的還在后面，他打飛機(jī)來看她，她也打飛機(jī)去見他，他隔了萬水千山送來玫瑰，她拉著我跑到婚紗店說是要為自己選一件最漂亮的禮服……

就在我開始為送禮金而拼命存錢的時候，她號啕大哭地沖進(jìn)我家--他把她甩了，解釋只有一句：我想了很久，我們還是分手吧。前一天他還在短信中叫她“寶貝兒”，前前一天他還說過要來看她，前前前一天……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想分手的呢？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打電話過去想討個說法，一個悅耳的女聲說：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撥來撥去，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被撥成了空號。一個人就這樣干脆而不留痕跡地消失在人海里了。

愛情沒了，愛情的后遺癥卻還在。我的女友從此不再相信任何男人，越是對她好的男人，她越是覺得對方可能隨時離去，且可以毫無征兆與理由。而那個男人消失以后，她最常問我的就是：我當(dāng)初是不是哪兒做得不對呢？這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只能胡亂打太極，“也許是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不能面對你，只好玩消失?！薄皶粫撬舜蟛。逻B累你，所以才提出分手？”可顯然，她要的答案不是我給的這些，她其實也早已不在乎為什么分手，甚至她已經(jīng)不再愛他了，可她還是想從他口中知道真相。這個懸念，是他欠她的。

=5=

都說歲月經(jīng)不起等待，愛情又何嘗能承受得住掛念？《子衿》中的女子雖然放出“我就是不去，看你來不來”的狠話，只怕在等他來的這段時間里，心中已經(jīng)猜想出了千萬種他不來的理由--是家中有事絆住了，還是路上遇車被撞了，是起得晚了走慢了，還是跑得太急跌倒了？換作是你，左等情郎不來，右等情郎不來，唯一能做的就是空想他遲到的理由，你的想象中是好事多還是壞事多？

不得不先說的是，很多人讀《子衿》，讀的是那份少女情思，那份苦苦的思念，很多人認(rèn)為《子衿》是《詩經(jīng)》中最優(yōu)秀的詩篇之一，就是因為這首詩把少女的思念寫到了極致。其實看看詩中一句“青青子衿”被傳唱引用的次數(shù)就知道它的地位了。

我曾經(jīng)也有過這種理解，但隨著閱歷的增長，便慢慢地開始有了新的理解。理解“思念”的人，多是在愛情上“初出茅廬”的愣生青年，對愛情寄予無限美好愿望。他們會在這份情思里輾轉(zhuǎn)不安，會為一份殘缺寂寞憂傷。而焦灼地思念一個人，那感情也是有些直白和純粹的，是表層的痛與癢，不能說一定沒有深入骨髓，但或多或少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

而掛念則不同，掛念同思念一樣，有對愛的守望，更有對愛之外的那份擔(dān)心，甚至在這擔(dān)心里，所有對愛過高的奢求都會退而遠(yuǎn)之。

比如，她會想，就算我得不到他的愛，也要保佑他平安無事。一份掛念的愛，擔(dān)當(dāng)?shù)膬?nèi)容更深。

我們知道李鴻章，知道張愛玲，卻不一定知道一個叫張茂淵的女子。李鴻章是她的外祖父，張愛玲是她的侄女。她留過洋，集萬貫家財于一身。一九二五年，二十五歲的張茂淵在開往英國的輪船上遇到大她一歲的李開弟。兩人一見鐘情，互有愛慕?？墒且粋€血氣方剛的男兒在知道張茂淵的身世后忽然對這段才子佳人的佳話冷卻下來，很快與別人結(jié)婚了。

但這個高傲的張茂淵隔著一條無法泅渡的河，她說：今生等不到你，我等來生。在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掛念與等待里，他們互相牽掛，以一份淡定從容，完成他們對愛的領(lǐng)悟。

十年浩劫里，年近古稀的李開弟被打成反革命，每天在弄堂里清理垃圾，親友避之唯恐不及。彼時已一窮二白的張茂淵不但想法救濟(jì)他，還幫他干很多粗活。及至李開弟的老伴去世，張茂淵已七十八歲，此時她終于和初戀的人兒走到了一起。張茂淵九十歲時去世，她用了五十年的掛念與堅持，守來了十二年的相依。

他本是可以像《子衿》里一樣一直遲到的人，她本是可以如《子衿》中一樣有過思念但終不再思念，更不必掛念的人，但就是這樣兩個人，在半個世紀(jì)里一直做的事，就是思念與掛念。

我們無法想見，半個世紀(jì)的掛念是如何的摧心裂肺，一朝的相依是如何的驚天動地，但我們看到了他們最美好的結(jié)局。

思念是留給歲月去等待的，掛念則是留給愛去擔(dān)當(dāng)?shù)摹Ｋ麄冇米约旱膼?，?dān)當(dāng)起自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