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周南·關雎》

=1=

江南，水鄉(xiāng)，雎鳩，荇菜。

淑女，君子，琴瑟，鐘鼓。

《詩經(jīng)》的開篇便是一幅美不勝收的水墨畫，每個字都是一圈漣漪，一波一波，漾入讀者心底最軟處，躲進角落，再也散失不去?？蕫鄣娜耍?，就再也割舍不下。

我本不是個懂詩的人，然而，一池荇菜，女子采芼，一摘便是兩千年，而男子心向往之，一望也是兩千年。如此癡情的情癡，我不能不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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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終在猜想，《關雎》該是怎樣的一則故事：

翩翩少年在盛夏的水鄉(xiāng)偶遇采摘荇菜的懷春少女，情癡當下，脫口而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惱他年少輕狂，轉(zhuǎn)身而去，少年只好把未盡的愛慕存在心里。不見，相思更烈，“寤寐思服”，“悠哉悠哉”，于是生出“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層層遐想……

又或者：

翩翩少年與懷春少女一見鐘情于池塘之邊，怎奈礙于社會倫理，一定要歷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可修成正果。而等待是最最熬心的，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少年便在這一秒又一秒中夢盡了相愛的生生世世……

遺憾的是《關雎》沒有結(jié)局，我們也就無從知曉男子最終是否“逑”到了窈窕淑女?？戳艘话氲墓适氯菀鬃屓诵纳肽?，入詩的夜晚，輾轉(zhuǎn)的不只有詩中少年，還有詩外的我。我一次次企圖在夢里穿越兩千年的時空，走到他們近前，揭曉謎底。

遺憾并不都令人心碎，起碼這個故事不。正因為沒有結(jié)局，結(jié)局便有了無數(shù)的可能，而我，因為愛，愿意給它最美好的結(jié)局。在我心里他們至今都在“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3=

好詩，讀一遍，不足以解其意。

好詩，讀千遍，則疑過猶不及。

最怡情的讀法是，日讀一遍，思量一日；念起，再讀，再思量。

《關雎》就是一首應該這樣讀的詩。

讀《關雎》，一讀樂，二讀笑，三讀欲垂淚。

初讀《關雎》，字句朗朗上口，仿佛我就是那游走在塘邊的雎鳩，關關地叫著，佯裝氣定神閑地走過少年。一邊踱步，一邊乜眼偷瞧，等著觀看一場愛情的上演。古衣的男子僵著身體，拘著步子，筆挺著來到女子的面前。女子柔聲相問：“公子有何見教？”“我，我，我喜歡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嗎？”說完汗如雨下。女子見不得男人如此沒氣魄的樣子，撇撇嘴，留下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后拂袖而去……是誰說過，初戀時我們不懂得愛情，何止哦，我們不懂的還有表達、拒絕和很多事情。

復讀《關雎》，同樣的場景，我還是雎鳩，我不會笑，只能繼續(xù)關關地叫?！榜厚皇缗雍缅稀?，這樣直接的表達是僅在初戀才會有的莽撞，這樣大膽的舉止也是僅在初戀才會有的勇敢。而初戀是最美好也最純粹的感情，這么一想，初戀中所有的青澀就都有了憨態(tài)可掬的味道。年輕，沒有什么不可以；初戀，也沒有什么不可原諒。

再讀《關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我們的初戀。所有的初戀都是相似的，古人、我們，不同年代，同樣的相思之苦。十六歲，我以為只有初戀的愛情才算是真的愛情，再以后的愛情都不會那般純凈。然而初戀時，我們有愛，卻不懂愛，故而嚇壞了愛，也就失去了愛。從此愛情迷失一路，任是用盡心思，也換不來“鐘鼓樂之”。每個女子的心里都藏著一個君子，只是有人早早遇到修成正果，而有人就勢必要歷經(jīng)萬水千山才能抵達他的面前。我是后者，但我希望在我未到之前，他會為我的不出現(xiàn)而“輾轉(zhuǎn)反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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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名講《關雎》，認為它不是一首戀愛的詩，而是結(jié)婚的詩；廢名的講義里有這樣一段：

不過有兩句話我要特別介紹一下，于此我們可以見《詩經(jīng)》的文章確是不錯，確乎是寫實的。此兩句為何？即“琴瑟友之”與“鐘鼓樂之”。我有一回在北京街上看見一個小戶人家墻上貼了紅對子，我一看有四個字是“琴瑟友之”，一見

之下我很喜歡這四個字，覺得比后來的“琴挑”要大方得多了，格外有一種彈琴鼓瑟的苦心孤詣似的，我大大地佩服《詩經(jīng)》的文章。連忙我又想到“鐘鼓樂之”，“鐘鼓樂之”足以代表中國民間結(jié)婚的熱鬧與歡樂！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到處扭秧歌，也無非是中國的“鐘鼓樂之”的空氣了。所有后代的詩與文，沒有任何文章足以抵得住這“琴瑟友之”與“鐘鼓樂之”的，我們對于這種好句子已經(jīng)習而不察，可見我們已經(jīng)沒有民間的歡喜，我們已經(jīng)與生活脫節(jié)了。

我沒有廢名先生的厚重學識，作為世俗女子，我有的更多的是小女子的竊竊私心，由此我認定這是一首男人在戀愛時寫給女人的婚姻保證書，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在向自己的女人許諾婚姻的模樣。這首詩，是天下男人都該學習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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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固然美好，可古今男子有幾個做到了這一點？過門的女子又有幾個真的在計較有沒有得到這一切？《詩大序》言此詩：“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愛情的結(jié)局往往不在最終，態(tài)度才是關鍵點。

我曾在北京喧鬧的街角看見過這樣的一幕：一攤雜亂的工具，一對修鞋的夫妻。男人正在修鞋，女人則在旁邊剝著一只烤紅薯的皮。我想那紅薯一定還很熱，因為女人在不停地變換拿捏的手，但不管怎么變換，她拿捏紅薯的那一只手始終停放在男人的嘴邊。男人只要微張開口，就可以吃到鮮黃的紅薯瓤，剛剛好的距離。

男人有著健碩的身板，想來也該是大胃口，可是他咬下的一口卻是小小的。女人顯然不滿意男人的舉動，所以手還執(zhí)意地舉在男人的嘴邊。我聽不到男人有沒有說話，卻見他補了一口后，用胳膊肘把紅薯推向女人，盯著女人吃下一口，然后低下頭，接著忙手里的鞋子。女人在男人的監(jiān)督下吃過一口，就再剝一部分紅薯皮下來，遞到男人的嘴邊去。女人的那一口也一定是小小的--我看著他們這么幾個往復，紅薯卻沒有明顯變小。

同事和我一起親歷了這個場景，他給我講了另外一個故事。一對結(jié)婚七年的夫妻，男人患了腎病，女人便堅持要把自己的一個腎捐給男人。她知道這會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影響，甚至會減短自己的生命；但女人說，沒了自己的愛人，我的生命會更短，而讓他多活一天，就是我的幸福。

男人自然是不同意接受妻子的腎的，女人就“伙同”了大夫和家人欺騙男人說是別人捐的。為了體現(xiàn)自己沒那么“高尚”，女人開始減少看望男人的次數(shù)和時間，并對男人聲稱自己的工作很忙。這種做法引起了男人的誤會，以為女人在自己患病期間有了外心，傷心之余，男人漸漸拒絕配合治療了。

一計不成，女人又生一計。男人在走廊路過的時候，看見女人被她的同事推進了醫(yī)院。女人的同事說，女人最近工作太拼命了，體力嚴重透支，得在醫(yī)院修養(yǎng)一陣子。女人沒有外心，男人開始要求醫(yī)生盡快給自己手術(shù)，他想早些恢復身體，好去照顧妻子……

=6=

我坐在溫暖的車里，看著那對吃紅薯的夫妻，聽著這個溫暖的故事，車外是北京的春天特有的烈風。很多路人在艱難地迎風逆行，偶爾，也看見幾對情侶相攜而進。我的心，在這些看見里面漸漸地融化了。不是沒有愛的，只是我們太過于忙碌生活本身，而蒙蔽了發(fā)現(xiàn)愛的眼睛。也不是沒有人愛我們的，只是我們還沒有尋找到他/她。更不是我們沒有了愛的能力，只是我們暫時弄丟了愛的心思。

我一直很羨慕那些在街頭相擁而泣的年輕情侶，敢于在眾人面前表達情感的勇氣令人覺得浪漫異常。偏我自己又是個膽小鬼，即使再愛，也萬萬效仿不來。當街擁抱難實現(xiàn)，當街吃紅薯不現(xiàn)實，屬于我的愛情會是什么樣子呢？

紅燈。一對準父母經(jīng)過我們的車前。男人走在靠近我們的一側(cè)，一只手拎著兩只巨大的超市便利袋，另一只手吃力地繞過女子臃腫的身體。從他左顧右盼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他在努力地保護起女子，使之不受人群及車輛的“威脅”。誰能說這種愛偉大？可誰又敢說這種愛渺??？

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愛，只要我們相信，愛始終存在。它在等著我們尋找、發(fā)現(xiàn)，并緊緊地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