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入塵緣,只行陌上

圖說至媚紅顏 作者:姚琪


西泠橋畔,她荷起花鋤,將裙帶挽成相思,種下一枚紅豆。

湖上的風(fēng)浩蕩澄明,兩岸有青山脈脈,亙古的清幽穿越湖水,將吳越風(fēng)情凝固成一襲風(fēng)煙,裊裊飛升。這塵世是如此美麗,只是,她不愛。雖然她很明白,只要她停下油壁香車,回首處,便會有無數(shù)的多情公子,清雅文士,在她的紅綃裙邊駐留不去,只為能與她一夕清談,品幾句詩詞雅調(diào),偶爾,聽她歌一曲清婉的酒謠。

可是,這一切她都不愛。因為,她愛的人,不在這里。

她嘆了口氣,將紅豆埋進土中。紅豆瑩潤的色澤被塵埃掩去,她覺得,這紅豆已種在了她的心里,在她的心門前,結(jié)一枚叫做憂傷的果實。她幽幽地垂著頭,想,它是不會開花了吧,她匆匆韶華里這惟一的心事,怕是,要待時光流到盡頭,方能長成一株纖細的絳珠草,在湖風(fēng)下迎風(fēng)搖擺,輕吐她不能說出的惘然與憂傷。

她舉目望向湖水深處。落日下飛起一群晚鴉,漆黑的翅膀劃過幾行炊煙。她抬起纖腕,凌空轉(zhuǎn)折,寫下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她心里百轉(zhuǎn)千回,卻于唇角結(jié)了一個梅花烙,塵封了她所有的祈盼。她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寫在風(fēng)里,那紅豆不過是一個虛弱的等待,歲歲年年,也結(jié)不出一雙并蒂的蓮花。

或許,這便是她想要的吧。她原是這塵世無緣的過客,行過了湖煙山嵐,為世人留一個纖弱的影子。她婉麗的容顏是隔紅塵于物外的一個清夢,來即來,去即去,如同一個干凈而溫婉的手勢。只輕輕的一個轉(zhuǎn)腕,便教人間白了頭。

她,不入塵緣,只行陌上,看一川風(fēng)花。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泠松柏下。

她看著他俊朗的臉,心里劃過一縷憂傷。她始終明白,他是她的鏡花水月,而她,卻是他的一騎絕塵。千年前,她不曾求佛百世,亦不曾修過來生?;蛟S,他們只是曾經(jīng)隔水比鄰的兩只水鳥,在彼此的額頭讀出當(dāng)初飛翔的影子,而今生,他們收起翅膀,結(jié)一段湖上飛旋的塵緣,再彼此落于各自的歸途。之后,他們?nèi)耘f是偶遇的路人,或借渡的羈旅。她深知,這一世,他,只能陪她一程。

風(fēng)吹亂了她長長的發(fā)絲,將她的身影吹成一痕纖弱的樹影,飄墜于岸邊的柳絲風(fēng)線。她攏起眉頭,望著彼岸。彼岸有繁花千樹,盛放如雪。她想去看花,看那陌上春華初放,盛開整整一個塵世的愿望??墒?,這里不是她的渡頭,沒有人渡她過這浩浩湖水,渡她去向她心心念念的那個地方,渡向那個遙遠的春日。

那個春日和煦溫暖,湖煙隨風(fēng)飄散。他陪她游湖,他的手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他不懂她的憂傷。他們的畫舫穿行于清越的山水間,水邊有鳥兒,振起潔白的翅膀,一飛沖天,紅足踏破碧波。陽光在湖上鋪成碎金,一點一點,灼傷了他的眼。

“阮郎——”他分明聽到她輕聲的呼喚,應(yīng)風(fēng)而來,又隨水而逝。他低頭看她嬌娜的臉,看她如畫的眉目,婉轉(zhuǎn)的明眸,卻看到她眼里正漾起清清的水波。他不明白,她年輕的憂傷為何如此蒼老,仿佛這一世亂雨飄萍,無所歸依。

“小小——”他喚她,溫柔繾綣。她癡癡地望著他此刻的模樣。他干凈的眉眼惹上她的憂傷,顯出惶惑的黯然。他看不到她低吟的心,只緊緊握住她的手,仿佛怕她消失。她的心里涌起惆悵,知道,總有一天,他會離開。

然而,她是不可以這樣憂傷的呢。她自天上謫落凡間,與這塵世只有偶或行經(jīng)的緣,不經(jīng)意間留下一串柔婉的足音。她不是誰的歸人,她是這塵世永遠的過客,沒有人為她守望,也沒有人,為她在風(fēng)雪夜中,點一支紅燭。

該去的,終究是要去的呵。她看著他走遠,走出這一川的湖煙。她不能留住他的背影,她只有剪下一段月光,裹住憂傷。

西泠橋畔,夜涼如水,松濤起伏如海浪低語。她的門前寂寞了桃李芳菲,不再有快馬輕裘,亦不再有俊美少年郎。她以一年的沉寂,奠葬她惟一的心事。而在清明的子夜,她在橋畔種下紅豆,年年歲歲,知為誰生?

又一個春天來了,她的身邊沒有了阮郎。她黯黯地坐上香車,望著一灣清流,沉默不語。

當(dāng)鮑仁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不敢說,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曾想到過阮郎。呵,他們?nèi)绱讼嘞?,同樣的俊朗,同樣的溫雅。她低了頭,不看他的眉眼。其實,看了又能怎樣呢?他,不是她曾經(jīng)的情郎,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落魄的有才之士,空懷了一腔的抱負與學(xué)問,卻因盤資所限,不能一展鴻途。

原本,她是不要留下太多塵緣的。她知道,自己即將離去,那紅豆亦會在經(jīng)年后結(jié)滿橋邊。然而,面前的他,真的很像阮郎呢,阮郎有難,她又怎能袖手而去?

于是,她變賣了首飾,助了他所有的纏資,讓他進京赴考。那短短數(shù)日,她真心助他,眉眼端正,心無旁鶩。偶爾的,她會看著他,看他軒昂的眉宇,與他健秀的精神。他終究不是她的阮郎?;蛟S,他是比阮郎更好的男子吧。只是,那已經(jīng)與她無關(guān)了。但即便這樣,她的心里還是歡喜的呵,仿佛阮郎回到了身邊。眼前的他,言語如此清朗,志向如此高遠,她料得,日后的他,必會有一番成就。

殷殷地送了鮑仁離開,那一日,秋光明麗。她不去看他急切的眼,不是她不懂,她都明白??上?,她就要走了,她知道,這塵世是留她不住的。她不想再羈留住一個人的心,為她守候與盼望。她不是那陌上的花,任人采摘,去留由人。她是陌上看花的人,紅塵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場花開花謝,她行一路,看一程,萬花落盡后,她仍舊是她自己,不以物喜,不為己悲,如垂鉤的漁叟,看滿湖煙水,將歲月沉在鉤底。

可是,這世上,總有些妄譫的人,希圖以強勢脅迫于人。雖然她本無心,只依舊與文士清談于座上,侑酒于席間,卻不知,她的艷幟已高高飄揚在了錢塘江上,引得了上江觀察史孟浪的仰望。

孟浪,果然孟浪得很。竟以為,憑一官之威,便能將她叫至酒樓。她蹙了眉,將花箋丟落在地,一身紅綃烈如火焰。那一刻,陌上落英漫天,風(fēng)搖云動。她本不愿與這塵世糾纏,叵奈這紅塵竟是掙扎不去,竟不許她遠遠觀花,卻欲將她拉入世間,做那秦樓楚館的野鶯兒。她,怎可叫人如此輕賤?她的眼中掠過清傲,拂袖卻了來請的人。

然而,畢竟只是一程過客,既不愿入世,喜或怒,便都有些不妥了吧。她轉(zhuǎn)過念頭,怒便成了一瞬的事,俄頃,她又有些可憐起他來。他只是凡夫俗子,又何來與她一般的見識?她斂了怒容,換一個清廖微笑,輕輕上了香車,去赴她這塵世最后的華宴。

她盈盈的纖足踏入酒樓,容顏清淡如水,美艷如花,散去了孟浪一腔的惱意。他原想發(fā)作一番的,卻被她的婉轉(zhuǎn)嬌娜扼住勢頭,只得矮下氣焰,以一首詩,求一個還算完整的顏面。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果然聰敏。短短二十個字,她便為他留了顏面,亦為自己,留了一個轉(zhuǎn)圜的余地。那一刻,他知道,她是輕賤不得的。她嬌小的身軀里竟有十里東風(fēng),將他高高在上的月華破成兩半。

可是,便將月華破盡,又能怎樣?她望著冷冷群山,知道,這一世必得孤單。她看花不入眼,花對她,亦不沉心。彼此無礙,去留無意。

余下的時日,她不愿再想,繼續(xù)著以往的悠然。賞花踏青,品茗清談,沒有人看到她眼里的憂傷,那憂傷散入湖煙,散入山風(fēng),吹醒她每個江湖故夢。西泠橋畔,她種下的紅豆始終沉默,她寂寂地走完一生,以二十有四的華年,將她的生命,定格在永恒的美麗之中。

西泠橋畔,沒有了油壁香車,沒有了青驄駿馬,清冷的月華灑滿她離去的背影。她不語,逶迤而行。她不是坡上盛開的花,她只是陌上的看花人,行經(jīng)處,留一串婉約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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