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夢沼一路向東北行進，距離南淮城已是越來越遠。姬承剛開始還有幾分掛念，時間長了，卻也漸漸習(xí)慣，恍惚中覺得自己又回到幼年，終日奔波于路途之中，卻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
　　
　　這一路上，對方又派遣人手騷擾過一兩次，但云湛為人十分機警，每次都能有所提防，以絕妙的弓術(shù)擊退對方。即便姬承并不熟諳兵陣之事，也忍不住要想：如果所有的羽人都有這樣的箭法，如今的九州大地，或許早已是他們的天下了。
　　
　　但云湛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的身世，每次姬承發(fā)問，他都不動聲色的將話題岔開。姬承心中不由起了聽天由命之感，只希望早日了結(jié)此事，無論能否找回虎牙槍，能平安回到南淮城就好。
　　
　　這一天陰雨連綿，前方道路泥濘不堪，兩匹拉車的馬也走的疲累不堪。姬承見到云湛在雨中駕車，有些不忍，正準(zhǔn)備招呼他休息一下，忽然身后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姬承正準(zhǔn)備探頭看看，卻聽得云湛開口說：“別動！老老實實坐著?！?br>　　
　　姬承于是不敢動彈，聽見那馬蹄聲漸漸追上了自己的馬車、又從馬車旁疾馳而過，許久才過完，似乎至少有數(shù)百匹馬，聲如雷鳴，氣勢非凡。馬蹄聲和泥水飛濺聲之中，似乎還有人對著云湛呼喝了幾句話，隨即門被拉開，一名軍官模樣的人探頭進來看了他一眼，又把頭縮了回去。
　　
　　等到馬蹄聲遠去，云湛才對姬承說：“我們需要繞道而行了。前方似乎發(fā)生了鄉(xiāng)民騷亂，他們是去鎮(zhèn)壓的。”
　　
　　但他們還是沒能繞開。由于雨水引發(fā)了泥石流，另一條從山谷中通行的小道被徹底淤塞。兩人不得不退回去，打算找個地方避避雨，再商量怎么走。
　　
　　云湛發(fā)現(xiàn)谷口不遠處有一株大樹，便將馬車停在樹下，自己鉆進了車廂里，和姬承一起吃些東西。姬承正想對今天的壞運氣發(fā)表幾句感想，云湛忽然臉色一變，一把拉住他下了車。
　　
　　“喂，干什么？”姬承懵懵懂懂的喊道。
　　
　　云湛不答，死命拖著他狂奔上山，躲到了一塊巨石的后面。這時候，人類遲鈍的耳朵才聽到那陣隱隱的轟鳴。隨即，潰逃的官兵與作亂的鄉(xiāng)民便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如果那些全副披掛、手持利刃的人可以被稱之為鄉(xiāng)民的話。
　　
　　“這根本不是騷亂，”云湛沉聲說，“這是一場叛亂?！?br>　　
　　平亂的官兵們在兩人的眼皮底下被包圍了，全體陷在狹窄的山道上，腹背受敵。他們渾身傷痕，血混合著雨水滴落到地上，面對著十倍于己的叛軍，徒勞的揮動著武器。一陣陣凄厲的慘叫聲傳來，每一聲慘叫都伴隨著一名士兵的倒下。在鐵器鑄成的冰冷洪流中，姬承的馬車很快就成了一堆碎木。
　　
　　叛軍們下手毫不容情，每一個倒在地上的官兵，都會被補上一刀或者一槍。而那些試圖投降的人，也被毫不猶豫的殺死。這支遠遠低估了對手實力的小型部隊，在這個死亡的圈套中，根本沒有反擊的余地。
　　
　　姬承從未見過這樣血肉橫飛的場景，一時間覺得惡心欲嘔，連忙轉(zhuǎn)過頭去。云湛面色蒼白，目光炯炯的注視著這場屠殺，低聲說：“他們終于動手了?！?br>　　
　　“他們？誰？為什么要叛亂？”
　　
　　云湛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回答。腳下的山谷中，官兵已經(jīng)被全部屠戮，尸身被浸泡在泥水里。垂死的坐騎掙扎著發(fā)出最后的哀鳴，這是叛軍們離去后這山谷里唯一能聽得到的聲音。
　　
　　“他們?yōu)槭裁匆褋y？”姬承再問。
　　
　　“我聽說，”猶豫再三的云湛開口說，“你們?nèi)俗宓囊恍┲T侯一直不滿意和其他種族和平相處。他們所希望的，仍然是人類君臨九州，統(tǒng)治其他的種族。前幾個月在瀾州發(fā)生的人族和羽族的沖突事件你聽說過嗎？”
　　
　　姬承隱約聽人說起過此事，起因是為了爭奪一片森林。羽族想要擴展他們的居住地，人族卻想要砍伐木材。雙方發(fā)生了械斗，聽說有不少人受傷。此事的結(jié)果，似乎是官府最終偏向了羽族，禁止人族砍伐那片森林。這件事那段時間在南淮城頗為轟動，雖然瀾州很遙遠，但他們似乎從這件事看到了宛州的未來。因此，雖然姬承沉迷于聲色犬馬中，居然也對此有所耳聞。
　　
　　“其實你們聽到的消息都不確切，瀾州那么遠，足以掩蓋許多真相，”神色憂郁的羽人說，“那一場械斗，其實就是一場小小的戰(zhàn)爭，那一個區(qū)域的羽人和人類，彼此之間的積怨和仇恨已經(jīng)太深了，一點點火星，就能讓他們兇猛的燃燒。當(dāng)時人類的幾個村莊聯(lián)合起來，毀掉了羽人好幾個村落；羽人則在下一個起飛日發(fā)動突襲，一日之內(nèi)殺死了上百名人類?！?br>　　
　　“其實，即便沒有這起事件，叛亂也是遲早的事情。洪水已經(jīng)蓄得太久，只要堤岸上任意出現(xiàn)一道裂縫，就可以席卷一切?！?br>　　
　　姬承嘆息。這些他向來不關(guān)心的事情，此刻卻如此真實的縈繞于身旁，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想了想，發(fā)現(xiàn)了眼下最關(guān)鍵的問題：“我們該怎么辦？”
　　
　　“如果你還愛惜自己的性命的話，我建議你還是回去吧，”云湛說，“兵禍一起，前方的路程就截然不同了，我未見得有能力照應(yīng)你的周全。為了一把槍，丟掉性命，怎么也不值得。”
　　
　　姬承無言以對。兩人倉促從馬車里跑出，除了隨身的包袱，連雨傘也沒帶出來，此時全身都淋得精濕。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最后他說：“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雨，我再想想吧?！?br>　　
　　這一夜雨勢越來越大，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兩人躲在一個狹窄的山洞里，生起一堆火，把衣服烤干。云湛在雨中不便狩獵，兩人只能啃些干糧。
　　
　　姬承的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他并不知道這場叛亂最終會演變成怎樣的局勢，也許很快就會被撲滅，也許整個宛州，甚至宛州以外都將被戰(zhàn)火所覆蓋。如果真的將有一個新的亂世出現(xiàn)，能不能找回虎牙槍，只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亂世，亂世……上一次的亂世，姓姬的人是主角，虎牙槍是主角。而這一次，姬姓的光榮早已煙消云散，虎牙槍甚至有可能失落得無影無蹤。幾百年后呢？還會有人回憶起那個一只手顛覆了九州的人嗎？
　　
　　他回想起南淮城醉生夢死的日子，在和平之風(fēng)靡靡的吹拂下，他早就渾然忘卻了先祖的歷史和父輩的苦難。有時候，當(dāng)身上的銀兩用盡之后，他會來到祠堂外，饒有興致的坐著，看著那些傻乎乎的人們付錢進去憑吊一個死人。
　　
　　“姓姬的有那么值錢嗎？”猶帶醉意的姬野后人嘴角掛著嘲諷的微笑，“我怎么沒看出來呢？”
　　
　　云湛看著火苗在姬承的眼中跳動，看著他臉上時而繃緊時而放松、時而憤怒時而失落的神情，靜靜的等待著。最終，他看到這個流淌著姬家血液的浪蕩子昂起頭來，輕聲而堅決地說：“我要把它找回來。”
　　
　　云湛無聲的笑了：“這可不像是你的作風(fēng)?！?br>　　
　　“也許是可恥的虛榮心在作怪吧，”姬承說，“不管這世界被摧殘成什么樣，我希望還會有那么一天，人們指著虎牙槍說，這柄槍里面，包含著一個家族的榮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