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一想，也許真的不是楊柳成。但僅僅一個高飛，一個普通的、有著種種劣跡的老百姓，就能請動中央臺的記者？可無情的事實擺在這兒，不相信也不行啊。

坐在辦公桌前，他指甲縫里都咝咝地透著涼氣，疲憊從毛孔里悄悄溜出來大口地吸著氣。

黑豆鄉(xiāng)的這個開發(fā)區(qū)，原先就是散亂的鐵礦開采區(qū)，礦主們大都氣粗膽壯，也一直沒有人管理。此礦區(qū)正好處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黑豆村，所以就顯得格外耀眼。李藍上任之初就著手治理礦區(qū)，目的是為了給鄉(xiāng)財政減輕點壓力，對礦區(qū)集中管理，增加收費力度，他親自弄了個桐木板，用油漆刷成白色，用很標準的宋體寫上"山川縣黑豆鄉(xiāng)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掛在了高瘸子伙房的外面，開發(fā)區(qū)就算成立了。高瘸子是他一手推上去的經濟典型，所以高瘸子對此也表示積極支持。

這次是高瘸子要開挖一個新礦區(qū)，開礦的手續(xù)都齊全，可搞礦石磁選蓋廠房需要占用一百來畝地，高瘸子就一家一戶地上門做工作，并自己制定了賠款標準，直接把錢送到農民手中?？蛇€是有幾個釘子戶不同意，堅決不簽字。他們說一簽字就想起了黃世仁，總之是不簽。高瘸子就派人晚上偷偷把這幾家的麥子給鏟了，用他的話說，"我給你連根拔了，看你還長個球？不讓我占，我也不讓你種地！"鏟地之后，他給李藍打了個電話，李藍雖然非常氣惱，但事情既然已經出了，而且不支持高瘸子把開發(fā)區(qū)建立起來撐撐門面，還真不行。況且自己也是為了多搞些收入，將來為當地老百姓謀福利，于是他就對高瘸子說："你真是個土匪。既然已經這樣了，人家要是找上門來一定要想辦法穩(wěn)住，多賠款說好話。"

李藍心里也很矛盾。如果不搞這個開發(fā)區(q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發(fā)展途徑。因為，黑豆鄉(xiāng)幾乎沒有正規(guī)企業(yè)。雖說以前有個鄉(xiāng)機械廠，但后來改成鑄造廠，最終也是半死不活。

說起來，在黑豆鄉(xiāng)境內，還有一家有50余年歷史的國有企業(yè)，資格老實力雄厚。只是雖然名字叫"周陽市山川縣鋼鐵有限公司"，企業(yè)又位于黑豆鄉(xiāng)境內，卻和鄉(xiāng)里一點關系也沒有，甚至和山川縣都沒有一點關系。它隸屬山川縣所屬的天駝市鄰近的周陽市。周陽市原先本來屬于天駝地區(qū)，后來因發(fā)現石油自立門戶成了市，國家把山川縣鋼鐵廠劃撥給了周陽市。就這樣，守著個偌大的國有企業(yè)，黑豆鄉(xiāng)一點光都沾不上。唯一能沾光的，就是煙囪里的黑煙，它可以肆無忌憚地飄在黑豆鄉(xiāng)的上空。

李藍看到鋼鐵廠煙筒里冒出的黑煙就氣憤，像看著桌子上肥得流油的燒雞，卻只能流口水，動不得，不免生氣。

鄉(xiāng)里唯一的好處是，山川鋼鐵廠有條國家投資建設的鐵路，依靠這個便利條件，幾家私人水泥廠才陸續(xù)搬來。

李藍邊走邊想，來到二樓的文印室。這里平常就小玉一個人上班，但鄉(xiāng)政府所有的文件都在這里打印，誰到了這里都是領導。好在小玉的脾氣宛如電影院里的墻壁一樣，能吸納一切聲音。換了別人，早卷鋪蓋回家了。在黑豆鄉(xiāng)里工作的男人們，都像剛剛做了結扎一樣，胸腔里永遠憋著一團邪火，沒處發(fā)作。見了領導必須要笑得有力度、有深度，唯有到了小玉這里可以摔摔茶缸、狠狠地吐幾口唾沫，把小玉房間的白墻上砸出很多雀斑樣的黃漬來。

小玉對待所有人總是一句話："俺啥也不知道。"可李藍知道，小玉屬于頭發(fā)里藏滿溫柔、面容下面細胞都在抖動的主兒。

"記者的證件是真的。"

李藍頹然地往椅子上一躺："這下真有事情了。"

他驀地想起就在昨天下午，和幾位朋友到山間踏青，看著一路綠油油的麥苗和黃澄澄的油菜在原野里開心地舒展著，竟暫時忘卻了現代生活中的喧鬧，回歸到了大自然的懷抱。盡情享受著田野的淳樸厚實，心里竟是清涼的。

人心竟然這樣復雜多變，昨天還是高高興興，慶幸自己不再浮躁，今天卻遭遇人生的滑鐵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