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這場決斗，”樸靜美沉吟道，“你不告訴張學良，可是你能贏嗎？”
　　
　　“我不知道。”陳真苦笑道，“中國的武術，博大精深，有很多在外人看來，不可理喻的東西。比如梅花樁——兩個決斗的人，要怎么巧合，才會落在一片高兩米，粗二十公分的木樁上面呢？即使落上去了，再跳下來不行嗎？”
　　
　　他搖了搖頭：“幾乎完全不具備實戰(zhàn)性的東西，可是卻有人一輩子都在練習走它。那么，如果我與這樣的人對敵，我該怎么辦？按照我的規(guī)則，我可能百分之百的勝利，但按照他的規(guī)則，我卻有可能輸?！?br>　　
　　樸靜美靜靜地看著他，眼中似乎也有了同情。
　　
　　“他們花了這么久準備，一定是專有的優(yōu)勢的。更何況，我很不愿意和他們打。”陳真黯然道，“我完全不想和他們動手。他們是我的同胞，是我的武林同道。我們原本是中華男兒，有用之身，可是為什么，要把力氣花費在這樣的自相殘殺中。我該打他們嗎？可是他們只是愚昧而已；可我是真想打他們啊，他們實在是太愚昧了！”
　　
　　陳真低下頭去，沮喪和羞愧，幾乎使他不敢再去看樸靜美的眼睛了。
　　
　　“五門七陣……”他慢慢道，“昨天晚上的時候，我真覺得，我也許會輸……甚至我會死在中國人的手里……真的，對任何一個外敵，無論他是日本人，是英國人，我都不會害怕，都有信心將之戰(zhàn)勝?？墒侵袊恕也恢馈也恢牢視粫涝谒麄兊氖掷铩谖艺嫘臒釔鬯麄兊臅r候，在我把他們當成是兄弟的時候……也許會有一個中國人，用毒藥，用槍，用陣法，或者用其他別的什么，把我殺掉吧。”
　　
　　陳真說著，忽然覺得鼻子發(fā)酸，喉頭哽咽。
　　
　　他用左手托住右肘，而用右手拿著空杯，擋住了自己的臉。
　　
　　——自從師父死后，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像這樣敞開心扉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是冷酷無情的復仇者，戰(zhàn)無不勝的大英雄，無所畏懼的奇男子……可是只有現(xiàn)在，他才恢復成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他終于又喘過來了一口氣。
　　
　　樸靜美嘆息了一聲，然后把燒杯放下。在陳真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jīng)走到了陳真的身邊。
　　
　　陳真一愣，還沒說話，就已經(jīng)被樸靜美溫柔地攬入懷里。
　　
　　“陳真，你不可以這樣?！?br>　　
　　陳真睜大眼睛，連動都不敢動一下了。
　　
　　“你是多么幸運，你還有你的國家?！睒沆o美說，“中國即使遭受著重重侵略，但是在怎么樣？你們的政府還在，你們最后的尊嚴還在?！?br>　　
　　她的手指，輕撫著陳真的頭發(fā)：“但是，朝鮮，卻已經(jīng)亡國了。我，我的戰(zhàn)友，我的親朋，我的人民，全都已經(jīng)被烙上了亡國奴的烙印，一直到死，都無法洗刷?！?br>　　
　　她的嘆息，像哭泣一樣，令人心碎：“我常常聽到，我們祖先的哀嚎。我們令他們蒙羞，我們，已經(jīng)失掉了朝鮮民族，最后的尊嚴。”
　　
　　陳真依靠在她柔軟的懷中，卻感受到，一股強硬、決絕的斗志，猛地灌入他的身體。
　　
　　樸靜美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倔強，可是卻已經(jīng)透出絲絲溫柔：“陳真，你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輕蔑你的人民，你不可以放棄你的人民。因為你和他們都加起來，才能成為中國。他們的苦，就是你的苦；他們的落后，就是你的落后。你只有承認了這些，將來的某一天，他們的榮光，才會成為你的榮光。”
　　
　　陳真周身顫抖，竟不能言語。
　　
　　他們就這樣依偎在一起，許久許久。
　　
　　在這凝固的時間與空間中，有很多事，都悄悄地改變了。
　　
　　從這里到小遼河，至少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八點整時，陳真終于要離開了。
　　
　　拉開門，從蒙蒙亮的院子里，一下子涌入屋中的，是隆冬逼人的寒氣。
　　
　　“等一下?！睒沆o美說，“你穿的太少了?！?br>　　
　　陳真出來晨練，自然不能穿著臃腫，因此上身上，就只穿了一件絨衣。若按照以往的習慣，跑了一圈之后，趁著身子熱，就回住處，那自然是剛剛好的?？墒乾F(xiàn)在，他在樸靜美的屋子里坐了這么久，身子已經(jīng)涼了。再這樣出門去，未免就有點單薄了。
　　
　　樸靜美跳上炕去，在炕柜中翻了翻，卻實在沒有一件能給男人披一下的衣服。翻來翻去，找出一條紅色的圍巾，猶豫一下，遞了過來，道：“圍著它，多少能擋一擋風?！?br>　　
　　那條大紅顏色的圍巾，又軟又厚，只是還沒有織完。
　　
　　陳真把它拿在手里，心中暖流激蕩，低聲道：“明天早晨，你等我?！?br>　　
　　因為剛才的共處，他和她的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美妙的變化。但是現(xiàn)在，他還不愿意許下任何承諾，唯恐那樣會顯得虛假。將圍巾認真圍好之后，陳真再次看了樸靜美一眼，就像一只貓一般，無聲無息，而又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這溫暖的小屋。
　　
　　樸靜美站在自己房門前，注視著他穿過院子，他消失在大門口。
　　
　　寒氣，一點點地冷卻了她眼中的星火。她背著屋里昏暗的燈光，瘦削的臉龐，隱藏在灰的陰影中。
　　
　　這樣看來的時候，她簡直都不像血肉之軀，而真的像是一張灰紙剪出的人影了。
　　
　　忽然，小院里其他幾個房間的房門，幾乎同時打開了，十幾個朝鮮人東張西望，緊張地涌到樸靜美的房門前，七嘴八舌的問道：
　　
　　“怎么樣，陳真上當了么？”
　　
　　“陳真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目的？”
　　
　　“你確定陳真可以嗎？”
　　
　　那少年金日能分開人群，沖動地拉著樸靜美的手，問道：“你……你為什么把給在熙哥的圍巾，給了他了？”
　　
　　樸靜美輕輕甩開他的手。蒙蒙晨光中，她低聲說：“今天，果然是他最脆弱的一天。他已經(jīng)把我當成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了?！?br>　　
　　她喘了口氣，壓住心中的鈍痛，說：“如果今天他能夠活著回來，他一定能為我們所用的?！?br>　　
　　“哦，萬歲！”朝鮮人發(fā)出一陣壓抑的歡呼，驚飛了樹梢上兩只碩大的老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