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來幾片?！备赣H把青蘿卜分給母親一半，然后一邊吃一邊仔細(xì)地注視著母親，仿佛想把母親面孔上的每一細(xì)節(jié)銘記在心。母親咬了一口蘿卜又坐到縫紉機(jī)跟前，任他打量。好一陣子他才起身站起，似乎已經(jīng)把母親的印象輸入到了他的大腦的資料庫。他開口說了一句：“我去打酒?！?br>　　
　　母親奇怪地問道：“你不是不喝酒嗎？”
　　
　　“今天想喝，喝也是喝著玩……”父親的眼睛呆滯地瞅著地板，夢囈似的說著。
　　
　　母親終于發(fā)覺到父親的異樣，凝視了他一陣，盡量壓低了嗓音：“好，我去打酒，順便捎點下酒菜來，你等著?！?br>　　
　　“有個咸鴨蛋就夠?！备赣H說。
　　
　　晚飯時，夫妻二人默默地對臉坐著，母親倒了兩杯八分錢一兩的燒酒：“喝吧，我陪著你。”
　　
　　父親舉杯一飲而盡，非常嚴(yán)肅地看著母親：“實話跟你說吧，我今天打了報告，要求復(fù)員?！?br>　　
　　“你，真舍得脫掉這身軍裝？”母親疑惑地打斷了他的話，問了這么一句。
　　
　　“老了，這二尺穿著不合身了。”父親用滿不在乎的腔調(diào)對母親說，“我這個歲數(shù)，又有了妻兒老小，再跟一群小弟兄一起出操，一起跑步，一起站崗放哨，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難道我還要賴在隊伍里呆一輩子不成？”
　　
　　母親面帶憂色坐在對面，凝望著父親，凝望著他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著酒。
　　
　　父親很快就喝醉了，也許他就是想喝醉，喝醉了就沒那么痛苦了。父親喝醉時的突出特征是面目的肌肉痙攣，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在桌上敲來敲去。不過，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時的樣子，因為他平生就喝過那一次酒。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老百姓了。”父親以一種絕望似的充滿悲戚的神情自言自語道。
　　
　　“當(dāng)個老百姓有什么不好……”母親溫柔地說，說到一半，突然不說了，她發(fā)現(xiàn)這個鐵一般的漢子竟然流下來眼淚。
　　
　　父親半個月以后，就去一家倉庫報到了，從此成了這個倉庫的警衛(wèi)，一直到他死……
　　
　　58、爺爺帶著奶奶到了北大關(guān)，給一家飯鋪老板的孩子教私館，幾個孩子特別調(diào)皮，整天鬧得雞飛狗跳，累心。爺爺?shù)共挥X得自己有多落魄，雖然他也有些懷念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但從未想到過要再回到過去。
　　
　　奶奶則在家里跟街坊大娘一起納鞋底子。他們現(xiàn)在住的是一個雜院，一間屋子半邊炕，窄巴得要命。奶奶生來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納過鞋底子呀，沒出一個禮拜，滿手都是血泡，她也不張揚，怕爺爺心疼她。
　　
　　夏景天，一鬧天，“唷，又下雨了嗎？”奶奶就趕緊到當(dāng)院去看，看雨點噼里啪啦地落在院中央的棗樹上，嘩嘩響。
　　
　　“是啊，老天爺就像孩子臉，說變就變?！?街坊大娘說著，拿針在頭發(fā)上劃了劃，為沾些油性針更滑溜一點。見坐立不安的奶奶，又不由地說：“怕爺們挨淋怎么著，又要給他送傘去嗎？”
　　
　　“我們那口子身子骨弱，淋了雨非病了不可?！?奶奶有些局促，不聲不響地拿起油紙傘就往外走。
　　
　　目送著她的背影，街坊大娘忍不住笑出聲來。也許她是想起自己做新媳婦那會，小夫妻的恩恩愛愛，現(xiàn)而今都老了，也就沒那么纏綿了。
　　
　　奶奶趕到小飯鋪門口，卻不進(jìn)去，悄然無聲地等著，等著爺爺出來。當(dāng)她看到那張親切而熟悉的臉，眼睛亮亮地閃了一閃，馬上就迎了上去。
　　
　　“你怎么又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看多大的雨呀，滿地的積水，真著了涼怎么辦？” 爺爺說著，主動地接過傘來，高高地?fù)沃?，攬著奶奶的腰朝家走。奶奶也像個小貓咪似的依偎著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