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妾淚盈,如雨,白似梨花三月雪。
君不聞,妾斷腸,如鳴,烈似轟頂六月雷。
從那夜后,他再也沒有來過長樂宮。后宮麗人數(shù)千,鬢香脂粉堆似云煙,受寵的永遠是貌美如花的新妃。我只是不斷地聽說,今天是伊夫人,明天是邢夫人,后天是……連云陽宮與我長樂宮持平的鉤弋夫人,寢宮門上都掛著皇上親手書寫的牌匾“堯母門”……
紅顏盡老,君恩情斷。他擁著嬌香暖玉,何曾想過長樂宮中的冷寒?他面對著歡歌燕舞,我站在殿外的玉階上,品嘗著天階夜色涼如水,空垂珠淚盈盈。只期望,今宵別夢寒。
劉徹又要南行狩獵,帶了新召進的牡丹夫人,而身為皇后的我,只是目送南行的戎兵、車馬,掛著獵獵皇旗的錦幡徐徐開進。原來秋天的長安城,是如此清冷?
宮廷中,爾虞我詐,如斯平常?;噬险`信讒言大搞巫蠱。他任用江充肆無忌憚去“掘蠱”,搞得滿朝腥風血雨,人心惶惶。我冷冷地看著這場拙劣的皇室鬧劇,卻無能為力,只是沒想到,這場巫蠱竟然禍及到了我的兩個女兒。
我不顧皇后的尊嚴跪在甘泉宮前的甬道上,淚水盈滿睫不斷地磕頭。頭上的后冠、珠釵落了下來,我不管,跪了一天一夜,得到的是一句:“皇后還是請回吧?!鳖A知的結(jié)局。我含淚而笑,抬起濃妝的臉,微腫的額頭,向臨駕于天下的那個人,微微頜首,頻頻低眉,回去?出身貧賤的歌姬衛(wèi)子夫榮享富貴四十余年,是應該回去了。
征和二年(前91)秋,我的次女陽石和小女諸邑,被定為巫蠱罪處死。受刑的那天,滿樹花飛,不勝悲。我沒有去送她們,望著殘陽如血的黃昏,灰色的陰影掠過,我靜靜躺地在雕花椅上,也許,過不了多久,我也會隨她們而去。料所不及的是,那一天來得那么快。鮮血,已經(jīng)悄然蔓延到了我的腳下。
連向來溫良敦厚的據(jù)兒也忍不住了,他哭著向我請求后,遂矯詔起兵來抵抗江充。
據(jù)兒,我可憐的據(jù)兒,一向安分守禮、拘謹文弱的他,居然不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钡亩Y教,用拿慣了墨筆的手指,顫微微地舉起刀,向他一直敬重的父皇挑戰(zhàn)。
綿羊在危機時,也會挺直犄角來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望著據(jù)兒離去的背影,我無力癱在臥鳳塌之上。此刻深深地知道,危機似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已漸漸籠罩住長樂宮。
“皇后娘娘,大,大,大事不好了,太子,他,他殺了江充大人?!睂m女惶恐地跪在我塌前,噤若寒蟬地說道。我虛弱地睜開了眼睛,勉強地揮了揮手,讓宮女退下。淚瞬間流了下來。宮廊里腳步交縱錯亂,所有的人都是那么驚慌失措。
侍衛(wèi)稟報打探來消息:皇上龍顏大怒,已經(jīng)下昭派丞相劉屈牦討伐太子。太子現(xiàn)在外逃行蹤不明。聽到這里時,心里絞痛深深淺淺,聚于眉底,只覺得人影重重壓過來,雙眸溘然模糊,孱弱的身體一時不穩(wěn),向后倒去。
柳葉雙眉久不掃,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亂插珠釵慰寂寥。
半盞殘燈,一枕孤淚,是誰在寂寂的深宮中輕輕嘆息?曾經(jīng)的榮華化作塵土;曾經(jīng)那般地輝煌,艷冠群芳,可以在皇位之上俯視群臣;曾經(jīng)萬千寵愛,來似潮水洶涌,紛紛擾擾散若云煙飄逝。
我曾經(jīng)是全天下艷羨的女子,民謠里也唱到:“衛(wèi)子夫獨霸天下?!敝皇?,在這樣一個天縱英才剛愎自用的帝王面前,浮華過眼錦繡成灰,沒有什么永恒的富貴。一滴淚水,劃過我蒼老的臉龐,是一朵花最后的生命。
“千縷怨,一腔癡,還君明珠雙淚垂。愿如鴛鴦比翼飛,問君歸不歸?”為什么新人笑的時候,我在哭?我只不過想要一個,此生只為我描眉、長相廝守的相公,如此而已。
簾外夜色闌珊,殿內(nèi)幾盞宮燈疏影投下,在暗夜里點綴著清冷的宮閨。玉爐中的檀香幽幽燃燒,一縷孤煙繚繞開來,只一剎那,便被風吹散無形,蒼茫得不留一點痕跡。想到自己也不過如此,往事思悠悠,恨悠悠,即是過眼云煙,斷梗飄蓬。
日日獨立長樂宮中,夜夜等待一人,口中喃喃道來:
深宮內(nèi)苑,情幾何,恨幾何?
獨守流年,難消磨!難消磨!
惆悵碎夢離離,奈何!奈何!
若笑癡人萬道,罷!罷!罷!
紅塵青史中,成與敗,生與死,誰又能說得清?封鎖韶華的后宮中,輪回的總是胭脂淚痕和哀怨凄楚。孤寂的愛情就如眼前這條白綾,隨風飄蕩,沒有歸依。華魅的色彩最后,卻是斑斑清痕殘存。為何而生,為何而死,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最后一次,我穿上了初見他的那件白舞裙,對著銅鏡,細細描畫彎眉,妝容在我衰老的臉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抹去了再畫,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碳筆折斷。
恍然,我輕聲淡笑,將死之人,何必執(zhí)著于此?在這爾虞我詐的皇宮四十多年里,閱透了繁華,飲盡了滄桑,寂寞了深閨,望斷了來路。人何處?柔腸一寸,徒留了愁恨千縷。情何在?夢遙千里,怠慢了深愛無數(shù)。一切的一切就當做一場夢也好,陌陌紅塵,本就是浮生如夢。
譴走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我立在空無一人的長樂宮,許久,許久……未安,靜滅。拋起三尺白綾掛梁,似乎是我當日的水袖,凌空一飛驚艷于世,透過紅塵畫上最后的一個圓,踮起腳尖套入白綾時,仿佛聽見耳邊溫柔的呼喚“子夫,子夫,朕愿一生為你梳妝描眉……”一切情緣徘徊于胸前,悠然回蕩,悱惻幻淚。
踢開板凳,慢慢地,我覺得我飛了起來,長樂宮,未央宮,一切宮殿漸漸變得模糊,我微微的只留下一抹笑,一抹堅強,因為已經(jīng)了無牽掛……
【后記】
漢武帝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長安西郊城外,一座孤零零的墳在風雪中嗚咽,墓碑上寫道:思后衛(wèi)子夫之墓。紙錢在野地里翻飛著,白花花散了一天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