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深,月迷樹影。戲院后廂房隱隱的火光飄搖,瞬時火焰滔天,不可睜目。我站在院落里目對火海,眼中滿是絕望的哀傷?;仨t塵,我在戲臺上一顰一蹙演盡太多的悲喜,是癡、是纏。無數(shù)情傷,盡在不言中。他是如此多情之人,我愛他,即使甘愿做那撲火的飛蛾,也無怨無悔。
“號外!號外!錦云坊戲院一場大火,頭牌小生陳道雨葬身火海?!眻笸瘬]舞著手中的報紙,叫賣聲響遍上海灘的大街小巷。警察廳將這起起火事故當做意外處理,草草地記錄在案,那時民國初建,許多律法并不完善,所以沒有多加追究。
一輪圓月高懸在空中,我立在院落的中央,赤足。虛的一個水袖甩過,“潘相公,花陰深處,仔細行走?!痹谶@萬籟俱寂的夜里,迸裂一聲悲歌。望著眼前那棵粗壯的老樹,怎么會忘記?如何舍得去忘記?記得年少我練功時偷懶,免不了被師父訓斥挨打??偸嵌阍诶蠘湎碌偷涂奁菚r侯師兄就拾一片樹葉貼在唇邊,細心而柔情地吹給我聽,我笑了,雖然小小臉上還掛滿著淚花。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緩緩走進來,冷冷月光從殘窗縫內斜斜灑進來,我環(huán)顧房內,被煙火熏成焦黑的墻壁,還有陳舊的椽木梁柱,每一處,都憶起我與道雨的點點滴滴,良辰好景,有天知有地知,有你知有我知,你已許下盟誓婚約,與我不離不棄。情到深處,最難消磨。愛的極端是恨,是占有,那我只好留住你。烈火中,緣盡債還。一切的一切回到了起點。
云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門,鐘兒、磬兒枕上聽。柏子坐中焚,梅花帳絕塵。果然是冰清玉潤。長長短短,有誰評論,怕誰評論?
八月初九,是師父按著老皇歷精心挑選的黃道吉日。錦繡坊頭牌花旦的筱嫣紅,嫁給了青梅竹馬師兄的檀木靈牌,情深如斯,真愛如此。葬禮改做婚禮,名動上海灘,成了茶余飯后的閑談話題,惹得幾多唏噓,幾多贊嘆。
“君啊,我才剛剛入戲,未卸妝你已飄然遠去。毫無余地……”我輕聲一遍一遍地唱著這段唱詞。水袖三千,紅塵百戲,說不盡喧嘩,說不清,道不明,到底是誰惑了誰的心,誰迷了誰的眼,卻忘記一曲終了,已是緣盡。我對著銅花鏡,映出新嫁娘的如花容顏,眉心那濃艷入骨的紅痣,仿佛驟然更加嫵媚。紅紙化開點染丹唇,手持定親信物的金步搖,雕花云雀的模樣,墜著一顆小小的玉石,搖啊,搖啊,宛若待嫁女子的一顆琉璃心。
是夜,燭影搖紅,盈盈燃燒。水緞的嫣紅喜服,綾羅花邊,絲線刺繡的鸞鳳求凰。金步搖斜插在蓬松的烏云鬢邊。綢面紅鞋,精細繡著戲水鴛鴦。涂抹著蔻丹纖纖十根,這雙手,本應是握著至愛之人,長相廝守,不離不棄,卻點燃了那一場大火。而今,握住的只能是這一塊冰涼粗糙的黑色檀木靈牌。
一拜,天地,第一顆清淚落下。二拜,高堂,第二顆清淚落下。夫妻交拜,送入洞房,第三顆清淚落下。我終于嫁了他。雙手握著他的檀木靈牌,我躺在雕花婚床上,拔下頭簪劃入了自己的手腕。師兄,黃泉路上或許寒涼,你卻不會寂寞,我會與你相伴同行,你瞧,血液涌出的時候,濃艷耀目,流入指尖上宛若一朵朵灼灼盛開的紅梅。美不美?
“你是個天生俊英,曾占風流性??此麩o情有情,只見他笑臉兒來相問。難提起,把十二個時辰付慘凄!沉沉病染相思。恨無眠,殘月窗西,更難聽孤雁嘹嚦……”蘭花指,楊柳腰,身似浮云,氣若游絲,想著那個眉目俊朗“潘必正”,唇角柔媚地向上彎。從此,你我終于可以,長相守,不離棄……
【后記】
大紅幔布拉開,寂寞的伶人站在雕花鏤刻的戲臺上,精致的油彩哀艷欲絕。低眉揮舞水袖間,塵緣舊事已依稀,似水的流年都落在海棠紅胭脂里,宛若一聲聲嘆息。
輕盈朱筆寫春秋,水袖翩翩覓塵緣。
艷謝暮老何人守,戲夢之間淚眼幻。
百年一髯空悲喜,情到深處含恨斬。
鑼鼓鏗鏘一聲歇,恍若隔世是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