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五年過后,2009年,《最愛》面臨再版的時候,我很想修改這篇小說。我想把那個結(jié)局中的寓意,在小說中,用故事的方式展示出來。它有邏輯、有情節(jié)、有背景,有一切的解釋與合理性??墒?,當(dāng)我寫出了幾萬字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失敗了。
因為愛情沒有理由。
一個試圖去解釋兩個人為什么相愛的小說,是根本不合邏輯的。
一個去說教愛情是什么的小說,是空洞無力的。
我陷入了某種絕望!難道我真的老了,無法去動手修改當(dāng)年青春熱血寫就的一部小說。還是說,我在理性之路越走越遠(yuǎn),先是三十五萬字的《琉璃時代》,繼而是三十二萬字的《浮沉》第一部。我已經(jīng)無法回歸感性。
還是說,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能重新找到我的感性之路。
我把《最愛》的兩個版本給了一個編輯朋友。他的回復(fù)非常動人:
一部看得懂的小說不一定是好小說,一部看不懂的小說一定不是壞小說。
《最愛》原始稿看不太懂,所以充滿了魅力,《最愛》修改稿看起來很清晰,所以缺乏力量。
《最愛》原始稿那種強(qiáng)勁的赤裸裸的混亂的現(xiàn)場的掙扎的表述讓情節(jié)的淡薄完全沒有傷害,私人化的寫作直指人心,《最愛》修改稿邏輯反而成了枷鎖,加上邏輯后的冷靜,更是可怕。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這部小說的編輯,我一定會請作者修改,但一定不是改成這樣,傷害太大太大,大到我們都不能承受之重。
這部作品是紀(jì)念冊是墓志銘,而不是一個簡單獲利的手段。
這部作品感動人的正是它的原始她的真實,赤裸裸的欲望,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的欲。
我們拿起手術(shù)刀,割掉最華麗的面具,那是多么殘忍。
我們鐵石心腸,看到的只是一個合理的假相,多么無聊。
而原先那錐子般的語言確實打開我們冰封之心的唯一鑰匙。
這樣的文字可以說明一切。
這樣的狂野足以打動人心。
所以,請立即收起你的理性和邏輯,在某個失足的夜,將思維混亂,欲望打開,用顫抖的筆繼續(xù)那青春期的最愛。
這才是作者,讀者,時代最需要的作品。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失敗。我本著為讀者負(fù)責(zé)的精神,去修改《最愛》,看起來卻那么不自然與奇怪。我錯了嗎?錯在哪兒?
錯在我不想讓我的早期作品以這樣的面目示人嗎?
我還沒有這樣膽怯吧!
那么,就這樣吧!
也許所有的人看了《最愛》都會大吃一驚。又怎么樣呢?當(dāng)初我下定決心寫《琉璃時代》的時候,一部跨越二十五年,涉及民國歷史方方面面的小說的時候,一樣聽到很多質(zhì)疑。大家都擔(dān)心我寫不好,擔(dān)心我的野心太大會毀了自己。其實當(dāng)年,還是一個小小的賭約。因為看了《最愛》的一個朋友說,是不是你們這些女作家只能寫這樣的作品,充滿感性不知理性。
是不是今天的女人不知理性為何物呢?
我得感謝他的批評。不然,我就不會一直尋找一部理性的小說,在《琉璃時代》之前,我的電腦里存了兩三個沒有寫下去的開頭,直到外婆突然離世,于是一切像安排好的,我開始創(chuàng)作《琉璃時代》,在它三稿與四稿之間,又創(chuàng)作了《浮沉》。
很多人看了《浮沉》與《琉璃時代》,感覺不像一個女人寫的,再看《最愛》,又覺得太像一個女人寫的。
女人到底應(yīng)該寫什么樣的小說?恐怕不由旁人的臆想與猜測吧!
我到底能寫怎么樣的小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那些企圖能做出判斷的人。
我但愿一生都不會失控,也但愿失控會是另一種人生。
我只追隨我的筆,我的心。
除此之外,都是旁物。
我承認(rèn)《最愛》的修改是一個錯誤,所以,我愿意把它當(dāng)年的出版時的原稿再次呈現(xiàn)出來。但是,我期待著有一天,我能寫出下一個《最愛》式的故事。
那一定是我的感性突破理性的那一天。
或者我學(xué)會不再把感性裝在理性的盒子里。
或者,我明白了,這二者原來是一回事。
順其自然吧。
我期待自由的那一天!
除了長篇《最愛》,《情感紀(jì)》中還收錄了我的五個短篇與四首詩,都是那幾年的作品。時間這么快,快到可以用“早期作品”來形容它們了嗎?這九個小作品篇幅不長,卻在每個故事后面,或者每首詩后面,都有各自的故事?!犊ǖ男叛觥肥翘幣??!稅畚⑽ⅰ肥俏胰松鷮懙牡谝皇自姟劣谶@篇序言的名字:心是孤獨的獵手,是我最愛的一本小說的名字。而那幅油畫,也是我看了小說之后,憑感覺畫的一幅畫。《情感紀(jì)》的出版平平靜靜,卻含著一個時間的長度,一個女人從二字頭到三字頭的跨越。它如此真實,也如此虛妄。
沒有什么,對寫作者來說,人生無非是一種紀(jì)念,一種分享。
崔曼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