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黎平同志是一位學(xué)者型的革命家,與瞿秋白過從甚密,并十分尊重瞿秋白的道德與文章。他聽說紅軍轉(zhuǎn)移不帶秋白同志之后,立即想到秋白同志身體不好,且夫人楊之華同志又不在身邊,這樣的決定是不公允的,故親自找到毛澤東同志抱不平,說了這句史有所記的話:
“秋白同志這樣好的同志怎么可以不帶走,讓他聽候命運的擺布?”
誠如前文所述,對此決定,毛澤東也是反對的。他頗有情緒地說:“我提過了,但我說的話不頂事!”接著,吳黎平又找了張聞天,結(jié)果依然如上文所述:不能改變。對此,吳黎平只有把滿腹的話兒置于心底。他思來想去,決定在今天晚上請瞿秋白同志吃飯、敘別。
瞿秋白是何等地想隨紅軍主力突圍轉(zhuǎn)移??!當(dāng)他這正當(dāng)?shù)恼埱笤獾讲┕诺热说木芙^以后,遂以黨性原則要求自己,服從組織決定,與留下的同志們同舟共濟,與革命大業(yè)共存亡!然而,他畢竟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革命家,當(dāng)他見到吳黎平,想到明天——十月十日就要和戰(zhàn)友們壯別的時候,此時此刻的心情只能借用“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來形容。
瞿秋白是我黨數(shù)得上的大知識分子,自然清楚祖宗留下來的傳統(tǒng):自應(yīng)由他做東為吳黎平餞行。但是,在我黨的歷史上卻開創(chuàng)了這樣的先例:走者為主,留者是客。如果再算上留者帶有遭打擊、迫害的成分,這走者為留者餐敘、話別也就合乎情理了!開飯之后,瞿秋白端起面前的酒杯,無限感慨地說道: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
吳黎平自然清楚瞿秋白改無為有的真實用心:紅軍突圍西行是有故人的。而他留在這就要不復(fù)存在的中央蘇區(qū),且又帶著成千上萬的傷病員,將如何面對國民黨數(shù)十萬“進剿”的大軍呢!因而,他必然會產(chǎn)生“留在蘇區(qū)無故人”的喟嘆。如果我們再借用李后主的詞來形容,那一定會脫口吟出:“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吳黎平此刻或許太了解瞿秋白在想些什么了,他真想舉杯高吟“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然而他咱引發(fā)瞿秋白那多愁善感的情愫,又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是下意識地說著這樣的大白話:
“吃菜,喝酒;多吃菜,多喝酒……”
面對這樣的敘別,瞿秋白真是感慨良多啊!尤其當(dāng)他幾杯熱酒落肚之后,用吳黎平的話說:“他當(dāng)時心中甚為不安,情緒特別激動,喝酒特別多?!弊詈?,他又說了如下這段話:
“你們走了,我只能聽候命運擺布了,不知以后怎樣,我們還能相見嗎?如果不能相見,那就永別了。我一生雖然犯過錯誤,但對黨、對革命忠心耿耿,全黨同志有目共見。祝你們前途順利,祝革命勝利成功,我無論怎樣遭遇,無論碰到怎樣逆境,此心可表天日?!?/p>
說句迷信話:這時的瞿秋白似乎預(yù)料到了他的未來,如果再把他在八個多月之后——翌年六月十八日壯烈遇難時的表現(xiàn)相映照,他說的上述這番話即是一個革命者的遺囑。
瞿秋白回到自己的住處之后,他的心依然在怦然跳動。雖然從理念上說,他的留下并不是被棄之革命隊伍之外——甚至還可冠以重?fù)?dān)在肩的美名,但在他心中的感覺卻是另外一個樣子:再次被王明、博古等人排擠出革命隊伍中了!或許是出于條件反射的原因吧,他不能不想起六屆四中全會之后,王明、博古等人在米夫的支持下把他趕出中央領(lǐng)導(dǎo)核心,遭受一次又一次精神摧殘的往事……在漫長的近四年的自我反省中,他對自己有了較為正確的認(rèn)識:“一個平凡甚至無聊的‘文人’,卻要他擔(dān)負(fù)幾年的‘政治領(lǐng)袖’的職務(wù),這雖然可笑,卻是事實?!睋Q句話說:我瞿秋白是個文人,不是搞政治的材料。而瞿秋白的歷史也恰好說明了他的反省是正確的。早年當(dāng)新聞記者,為中國近代新聞界開一代先河;六屆四中全會之后,他又與魯迅、茅盾等文學(xué)大家共譜了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上最為光輝的篇章。但是,他在政治舞臺上的表演,雖說也不乏精彩之筆,但他視自己的政治歷史為一出滑稽劇,且演得十分疲乏——“簡直厲害到無可形容,無可忍受的地步”。雖然他當(dāng)時感覺:“不管全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他認(rèn)為“始終不能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我終究不能成為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但是,當(dāng)他在這靜靜的夜里回首往事,或憧憬未來,他又以詩人的視角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