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蓬山此去(3)

跳舞的曼珠沙華 作者:郭丹


“這是什么?”譚晉玄碰到我的口袋,不見外地掏了出來,失笑道,“湘裙你真可愛,這么大了還玩玻璃球?”

我一愣,從他手里接過——的確是那只玻璃球,永遠也送不去的禮物——我以為媽媽已經把它和那些舊書雜志一起賣到了廢品處,沒想到還在這里,并被帶到了英國。

我沉默地撫摩著,不禁又輕輕晃動——里面溫柔細碎的雪粒一如多年前那個炎熱潮濕的夏季,在小小的玻璃罩中飄搖而下。

我記得桑子明,那個有著極長睫毛的小男生,微笑前先輕揚驕傲的嘴角,說什么都是漫不經心。那單純無望的愛戀,頂禮膜拜地耗盡我十七年的自尊。小小的玻璃球就放在我的書包,掙扎了那么久,就是送不出去——雖然是炎炎夏日,我卻黯然銷魂、凄冷徹骨。那不僅僅是玻璃球,更是我易碎的心,周邊的溫暖退潮一般洶涌而去,早已預示了多年后的寒冬。

我們輕易地道別,在生命中某個路口,然后向著不同的去路而去,正如由不同的來路而來那樣——原來,命運根本沒有給我們交會的可能。

一連幾天,大家都住在克斯威克鎮(zhèn),那鎮(zhèn)的另一側是格拉斯梅爾湖,據說是著名詩人華茲華斯的降生地。它比巴特梅爾湖要略小些,因而也更加接近冬日的感覺,我和晉玄常選擇在夜晚散步。湖的周圍滿蓋著厚厚的積雪,在夜的熒光下散著幽藍的光芒,看起來就象一塊完整的天然大理石。天很高,高到不近人情,懸著的星子仿佛只生活在希臘神話中。樹木宛若珊瑚的枝子,碰一下便灑下無數玉屑,而空氣則象阿爾卑司圣殿那樣清新。飛行的云塊偶爾被鍍上一層天鵝的絨毛,好象黑色的大渡鴉剛剛掠過。我們踩過的雪發(fā)出清脆的“吱”聲,象小的時候新穿了靴子。

月亮翩翩升起的時候,溫柔的旋風將星星吹落人間,仿佛公主王子的永恒童話。

教授盡量創(chuàng)造我和晉玄的獨處空間,偶有不明就里的人前來驚擾,教授又咳嗽又跺腳充當護衛(wèi)。如果對方實在不醒事,教授索性上前生拖硬拉——一向溫和的人突然張牙舞爪,非常有戲劇效果,另一組有個小伙子吐著舌頭說:“我還以為教授要取我的腦髓做切片實驗呢!”大家哄笑起來,我、教授和晉玄都紅了臉。只有索非亞沒有附和,非常安靜地佇立一旁——真是典型的英國淑女,喜怒不形于色。我在心里暗暗想。

傍晚的時候我沒下去吃晚飯,因為貪戀屋里的暖氣和窗外的雪景,這奇異的對比使我心安。我一動不動看著那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然后又陸陸續(xù)續(xù)飄起了小雪,簡直說下就說,方便一如梅雨時節(jié)的江南天。那小朵雪花干燥潔凈,輕輕敲擊在窗玻璃上,在這個英國的小村鎮(zhèn)里,可以感覺到時光的流淌。

我心里回復了童年時的稚奇,輕輕晃動著玻璃球,聽那雪粒擊打玻璃罩的聲音,和屋外真實的聲音一色一樣——原來我從不曾失去過雪的低吟啊,那仿佛是鏡頭的倒退,一直退回到故事的開頭。

不一會晉玄就上來敲門,托著一塊番茄三文治,并關心我是不是又不舒服。見我犯懶,便不容分說,非拉了我下去走,說這樣疲癩都窩壞身子。我體質畏寒,縱然戴了帽子手套,還要將手再藏進晉玄的衣袋里,象足了袋鼠寶寶。

天黑得這樣早,月亮又沒出來,湖邊的樹林和水面就成了黑的,淡淡的雪光掩映石子路,寂靜中只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這奇異的景象就像在夢境一般。樹上凝結著厚厚的雪末,仿佛開滿了白色的大花,當有風吹過時,便撲簌簌落下無數碎屑。我站在樹下,抬眼看著樹,那樹很高,于是雪枝也高高在上,我想頑皮地晃一晃,但是那樹十分堅硬,根本撼不得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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