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的是什么？”我問。
　　
　　貝雅笑了笑，將手中的文件夾翻至其中一頁，遞給我看。我只看了一眼。
　　
　　“這不是菜譜么？”我又問。
　　
　　“是菜譜?！必愌耪f道，“沒看出來是什么菜譜？”
　　
　　“沒看出來。就是看起來挺貴?！?br>　　
　　頭幾道菜幾乎樣樣都有燕窩：燕窩‘萬’字金銀鴨子、燕窩‘年’字三鮮肥雞、燕窩‘如’字鍋燒鴨子、燕窩‘意’字什錦雞絲、燕窩溜鴨條、燕窩炒爐鴨絲、炒野鴨爪、小炒鯉魚、肉絲炒雞蛋、白糖油糕、如意卷、燕窩八仙湯……
　　
　　“這是一頓御膳?！必愌耪f，“那個病人念這些菜名的時候眼睛都不眨。起初我根本沒注意到這些菜名，只是反復去聽錄音帶里他是如何描述這頓飯的，都有些什么人在他的幻想中，都跟他說了些什么話。我想通過他幻想的場景，或許能夠得出對病情有幫助的線索。后來聽得多了，出于好奇，就去查了查這些菜名。結(jié)果查出它們?nèi)縼碜郧宄?，在一本叫做《清代檔案·御菜膳房》的資料檔案中還可以找到實證?！?br>　　
　　“這又說明了什么？”
　　
　　“開始我想，這大概跟他從事的職業(yè)或者記憶中曾經(jīng)存在的某個片段有關(guān)。于是我詢問了他的家人。可是他們告訴我，這個病人在發(fā)病前是一名律師，別說可能當過廚師炒過菜了，他自己平時連廚房都很少下，就因為討厭那股油煙味。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的親戚也沒有當過廚師的。在他的書房里，除了政法類的書籍就是一堆武俠小說。他本人對歷史也不感興趣。我反反復復地設想過，這樣一個人能如此清晰地記住這些菜名，并且描繪出清朝皇帝進食的場景，除了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似乎沒有別的可能。為了進一步探究他的精神世界，我決定對他進行催眠。催眠一開始就進行得很順利，好像那些畫面在他的意識里已經(jīng)被壓抑得太久，只要找到一個通道，就會立刻被釋放出來。催眠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半年的時間。隨著時間的推進，那些畫面越來越多，越來越豐富，當我按照病人的錄音去查找資料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些畫面描述的是許多個朝代的許多個場景，年代和地點不停變換，有幾次甚至病人會說出一些他原本不會的外地方言。到后來，我?guī)缀醪桓疫M行下去了。那時他說出的最久遠的年代已經(jīng)到達了后唐。錄音帶裝滿了辦公室的抽屜。我該怎么辦呢？”
　　
　　“但其實你覺得這很好玩。”我說。
　　
　　她看著我沉默了兩秒，然后笑了。
　　
　　“對，是有一點，我不否認。我從事這個職業(yè)，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在于，人類的精神世界充滿了奇幻的色彩。每一個人的夢都可以是一部小說，而人的意識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限制。我的確很喜歡催眠。”
　　
　　“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那個病人死了。”
　　
　　“和催眠沒有關(guān)系吧？”
　　
　　“不能說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必愌怕冻鲆粋€有些蒼白的笑容，“事實上我一直認為那是我的錯。精神病人其實是不允許被實施催眠的，因為那樣會誘發(fā)更嚴重的幻覺妄想，使病情惡化?？赡菚r我對自己太自信了?！?br>　　
　　“他是怎么死的？”
　　
　　“用一根筷子插入了自己的心臟，當場死亡?！?br>　　
　　“為什么非用筷子不可？”
　　
　　“他認為自己的體內(nèi)有怪物。后來我想過，這個念頭也許早就已經(jīng)在他腦中產(chǎn)生了，只是沒有發(fā)作，還沒有嚴重到讓他非用筷子自殺不可。那是在我停止催眠兩三個星期以后，他的病情似乎在逐漸減輕，好像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被釋放了出來，他平日里的胡說八道和自言自語幾乎快要消失了，為人也溫和友善，還知道自己過去曾經(jīng)打過別人，為此常常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他來找我，說他的病完全好了，但是偶爾會感到心口疼，不知道是不是用藥的關(guān)系，問我是否能減輕藥物的劑量。那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神智異常清醒，包括他的表情、動作、眼神，完全不像一個精神病人。只是離開前，他說了一句話。他說，醫(yī)生，過去的那個我不是我，我再也不想當過去的那個我了，我要把他徹底消滅掉。可是，當時我只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要克服自己精神上的不穩(wěn)定，要做一個健康的人。后來想想，其實話里是另外一種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