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滬生從外面進來的時候，蘭蘭正背對著門躺在床上，身上裹著一條厚厚的毛巾被，眼睛微微地閉著。他和她說話，她卻一動不動地把頭埋在毛巾被里。
　　
　　看樣子蘭蘭是睡著了。他關掉電燈，爬上床，方才困得不行了，這會兒想睡又睡不著了。望著躺在身邊的這個年輕的女人，他不由得心生感慨。她的確像自己女兒一樣的年齡，不過看上去要比女兒成熟許多。
　　
　　快三十歲那年，他和一個普通工人的女兒結婚了。在夏滬生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歷中，她扮演的僅僅是家屬的角色。結婚后沒幾年，妻子得了甲亢病，情緒一激動，心跳接近二百下，幾乎不能正常工作，夫妻生活就更別提了。從那時候開始，兩個人的關系便開始淡漠下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情感世界開始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年近六旬的他，開始對女孩子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他不知道這感覺是怎么來的，或許是他身體和精神世界里固有的被長期壓抑的東西漸漸地復蘇了。年輕力壯時，精力幾乎都放在了事業(yè)上，他背負著家庭和事業(yè)的重負，義無反顧地向前走，連向兩邊看看的時間和精力都沒有。
　　
　　如今老了，事業(yè)有成了，有機會抬起頭看看這個世界了，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世界早就變了——人們關心的是怎樣生活，怎樣享樂，怎樣不虛此生——而他，這些年得到了許多虛名，他被這些虛名淹沒在榮譽的大海中，就像一個在大海里拼命搏擊的勇士，從巨浪中看到了岸邊男歡女愛的影像，突然感到自己被冷落了，被忘記了……
　　
　　自從和蘭蘭的關系發(fā)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夏滬生仿佛年輕了許多。身邊的人都發(fā)現(xiàn)，平日里經常發(fā)火的董事長似乎溫和多了，甚至高興的時候，還不時地和辦公室里的人開兩句玩笑。
　　
　　可是這幾個月里，他臉上的笑容幾乎又找不著了，他發(fā)現(xiàn)蘭蘭和他的談話越來越少，還經常以各種理由拒絕他的熱情。甚至有一次，蘭蘭明知道他晚上要來，還喝得醉醺醺的地很晚才回來，他猜到了蘭蘭心里在想什么。
　　
　　最近社會上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了夏滬生要退休的消息，人們都在背地里悄悄地議論，唯獨夏滬生一個人被蒙在鼓里。等他聽說了這件事，人們已經議論了好一段時間了，這使他感到很惱火。
　　
　　他感覺心情很壓抑。這些年，他確實傷過一些人，恨他的罵他的甚至想拿刀子捅他的人都有；也有不恨他不罵他不想拿刀子捅他的人，卻盼著他早點退下來，把位置讓出來，其實這也正常啊，自己年輕的時候不是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嗎？
　　
　　老年人的悲劇不在于他已經衰老，而在于他的心里依舊年輕。一想到要退下來，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他突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他終究會變成街面上、屋檐下、小樹林里那些整天無事做，打打撲克，罵罵社會怪現(xiàn)象的老頭兒。
　　
　　他知道自己成不了那幫老頭，就算他放下架子，走進那堆人里，人家也不愿意與他為伍，他本來就是人家整天罵著的那些人中的一個。
　　
　　身居高位的人，一旦離開了崗位，注定是要孤獨的，他想不出自己退下來后能干些什么，這些年過去了，除了當領導，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會干什么。
　　
　　前兩天，蘭蘭又對他提起了房子的事，而且口氣與過去明顯不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敷衍她了，否則，這個外表文靜的女孩，很可能做出讓他難堪的事。